“你要報答人救命之恩,也不必改行。”
青賦笑:“你不懂。人有些時候總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決定,别人看來不可思議,自己卻覺得順理成章。”
謝無涯道:“莫不是那修士點化了你?”
青賦笑出聲:“沒有,他隻是救了我,什麼也沒做。甚至,一個字也沒說就離開了。”
謝無涯道:“你這決定未免也太草率了?那我道好奇,是什麼促使你下定決心走這條路?”
青賦道:“我覺得他需要朋友。”
幾秒之後,謝無涯問:“沒了?”
“沒了。”
“就這?”
“就這。”
“那你們後來成為朋友了?”
“自然。”
說到此處,山腰的結界裡突然傳來一陣動靜。青賦喝了口酒,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但其實我錯了,他不需要朋友。”
謝無涯沒應,自顧自喝酒,他知道,青賦也不需要人應他。
青賦:“如你所說,是我心有所想,才生了錯覺。需要朋友的是我,不是他。或許,我隻是給自己找一個借口罷了。”
謝無涯笑而不語。
“你笑什麼?”
“從前我還覺得你通透,沒想到也有這些俗世煩惱。”
青賦慨歎道:“我就是個俗人而已。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一直都明白他是什麼性子的人,可我還是心存僥幸,總覺得我會是那個例外,事實證明,沒有人是例外。”
謝無涯望着漸漸暗沉的遠處,眼神深邃。
“細想,其實他沒錯。他一直都是這樣,從來沒變過。是我,自诩他的朋友,對他有了格外的期待。終歸,是自尋煩惱。”
青賦喝了口酒繼續道:“但細究起來,我之所以看重這個朋友,不就因為他與衆不同?若他真轉了性子,我反道要怅然了。”
他自說自話,謝無涯也就聽着。
“嗐,”青賦歎氣,他少有歎氣的時候。
謝無涯問他:“何事又讓你唉聲歎氣?”
“如果,我是說如果,”青賦看過來,突然緩緩開口:“當年你知道蘭玉會死在無魅之林,你還會同意他去嗎?”
沉默。
傍晚的涼意和寂靜忽然間彌漫開來,久遠的記憶慢慢浮現,在他眼底化成暈開的黯然。
“既然知道,自然不會。”他慢慢道。
“若他非要去呢?扶華仙君對他有恩,他非去不可。他修為又遠在你之上,你如何攔?”
“如果攔不住,那我就跟他一起去。”
青賦眼中微微詫異。
謝無涯又道:“不過,若是現在,恐怕我也隻能由他去了。我也不希望有人為我難過。”
青賦道:“我沒想到,當年蘭玉離世,你會那般悲痛,竟如死裡逃生一般。”
謝無涯平靜道:“讓你見笑了。”
青賦搖頭:“我們這些看慣生死的人,早就明白萬物有時的道理,生死在我們眼中不過如吃飯睡覺一般平常,以至于我們對這些事早就淡然的近乎冷漠。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
謝無涯松松抓着酒壺,看着天邊的餘晖盡數沒進山巒之間:“羨慕我什麼?”
“我的人生閱曆數倍于你,也意味着我對這個世界的感知遲鈍于你。我看的太多,那些經曆已經不允許我做出任何輕率的反應。我的閱曆早已為我規劃出最适宜的心态和行止,它們既是我的底氣,也是我的桎梏。”
謝無涯道:“我不明白。”
青賦道:“換句話說,我已經很難跳出自己的這一套行為規則。他也是如此。我們始終都困在自己這一套行為邏輯當中。”
謝無涯一頭霧水,青賦說着說着愈發感傷:“我從前沒有做到的事情,估計以後也做不到了。小娃兒,人這一生,最難的莫過于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同行之人。友人也好,戀人也罷,遇上了可千萬要珍惜。”
謝無涯道:“志同道合本就不易,還要同行,豈不貪心?”
青賦輕笑:“原是我貪心?好,好,那你且說說,你有何高見?”
謝無涯望着漆黑一片的遠山,默不作聲。
青賦道:“怎麼不說了?”
謝無涯道:“不知道該怎麼說。”
青賦道:“這很正常。”
“正常?”
“你這個年紀,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等……”
謝無涯打斷他的話:“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青賦轉頭看着他,他忽然從這張晦暗不明的臉上看到一種飽經滄桑的疲憊和困頓。他的面孔那樣年輕,可他的神态卻行将就木。
他剛想問什麼,謝無涯就放下酒壺起身:“不早了,今日就到此吧。”
青賦留他,他擺擺手,借着酒勁下山。
月色朦胧,下山的路雖然崎岖,但他還算熟悉。
他也不是今夜非得回照花堂不可,隻是他想避開那個話題。
說不上什麼原因。
酒勁上頭,一陣眩暈襲來,腳下踩空,竟直接從高處翻到下面草叢裡。
他翻了個身,四肢都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他幹脆直接躺在草窟窿裡,枕着手臂望着天上的殘月。
結界裡一直有動靜,整座山的地皮都在震動。
他也見怪不怪。
迷迷糊糊在草叢裡睡了一覺,醒來時,那輪殘月已經移到頭頂。
他揉着生疼的太陽穴爬起來,地面輕微的震動讓他有些站立不住。
他想,這人都不休息嗎?
往山下走了幾步,他又折返回去,撐着酸軟的腿腳爬到半山腰。
靠近結界,裡面的動靜更加劇烈。
他伸手去拍面前的光幕,誰知,手竟從結界穿了過去。
他有些疑惑,将整條手臂伸進去來回動了動竟都未受阻擋。
他半信半疑跨進去,地面的震動卻突然之間停止了。
結界裡漆黑一片,隻有少許月光照在結界上,隐約能看清些暗影。
謝無涯憑着記憶摸索到院子裡,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他喚了幾聲,但沒人應他。
四處也沒點燈。他記得窗台上有支火折子,便走過去摸到手裡點燃。
四下一晃,院角竟躺着一個血迹斑斑的人影。
盡管夜色濃重,但那兩種顔色的強烈對比還是讓他不禁蹙眉。
“蕭珏?”謝無涯舉着火折子走過來,有些不敢确信的叫。
但地上的人并沒有任何動靜。
謝無涯走到跟前,蹲下,伸手輕輕推了推:“蕭珏?”
沒有動靜。
他将人翻過來,沾滿血漬的銀面直愣愣映入眼簾。銀發淩亂,發梢也被鮮血凝在一起。
他往腕上一探,接着将火折子塞在嘴裡咬着,伸手将人抱起來,踢開房門,放到床上。
燃了燈,他蹬掉鞋子跳上床,以自身靈力替他療傷。
蕭珏似乎傷的極重,謝無涯幾番動作都不見他有任何反應。隻是天微微亮時,口中輕哼了兩聲。
謝無涯從床上下來,再次探了脈息,确定無礙,這才拉過被子将人蓋好。
他在床側坐了許久,便盯着那張銀面看了許久。盡管疑慮重重,最後,還是起身離開了。
剛從蒼梧峰回來,梅雁冰就過來找他,進門便吓了一跳:“你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生病了?”
“沒……”他從床側折返到桌邊,“什麼事?”
“今日不是商量參加試劍大會的事麼?其他宗門的仙首都已經到了。”
謝無涯狐疑:“其他宗門?”
“對啊,上修界的意思,是希望咱們下修界各大宗門都能參與此次盛會,”梅雁冰有些納悶:“師尊沒跟你說嗎?”
謝無涯怔然:“沒細說……”
“那也無妨,今日商談之後,應該就有定論了。師弟,你能去嗎?”梅雁冰有些擔心。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