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景緻很好,籬笆上爬滿了繁盛的花朵,綠藤郁郁蔥蔥,院角突然長出一株高大的梧桐,樹冠宛若一把撐起的金黃巨傘,為底下小小的竹屋擋去一切未知風雨。
謝無涯立在懸空橋上,頭一回覺得這處院子有幾分人情味。他想象當中,有朝一日帶着阿潇和小小的安身之處,也不過如此。
推開籬笆走進來,小白狸突然撲到他腳邊,跳起來抓他的衣袍。他俯身将它撿起來抱在懷裡,擡頭卻看見樹下坐着一個人。
正襟危坐,面前罕見翻着一本書,清瘦修長的手指空空搭在書頁上,人卻一動沒動。
謝無涯抱着小白狸靠近,發現這人竟是睡着了。
連睡着也這般身端體直,可想這古闆和一絲不苟已經刻進骨子裡。
他看了一眼他面前的書,竟是本藥書,似乎是給人辨認藥材用的。
他記得當初在烏栖鎮,他讓小武學着辨認藥材,讓人給他挑了本藥書,誰知那小子嫌這枯燥,壓根不肯下苦功,道讓春莺都學了去。
他趕忙移開視線,将所有思緒切斷。
他想,這人本就是枯燥的人,所以才會喜歡這種枯燥的東西。
沒錯,就是這樣!
想着,他順勢坐在對面,百無聊賴的欣賞滿院的好景色。
小白狸乖巧的趴在他腿上,不一會兒就昏昏欲睡。
有風輕輕拂過,從綠藤上過來,沾染着花上的淡淡芬芳,輕觸了梧桐,而後飄向屋後的竹林。
一片梧葉從枝頭跌墜,恰好落向蕭珏鼻尖,謝無涯甫一擡手,兩指在他眉前穩穩将那片梧葉夾住。
風帶着梧葉的清香拂過鼻尖,羽扇般的睫羽倏爾打開,盡管隔着銀面,但那道視線準确無誤的落在跟前那隻骨骼分明的微曲的大手上。
“……”
一陣莫名的沉默之後,謝無涯慢慢将手收回來。
蕭珏的視線追着他,似乎突然想追到些什麼。
“仙君醒了?”謝無涯突然起身,朝他行了個禮。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隻是覺得此刻若是不做些什麼,似乎哪裡都有些奇怪。
蕭珏的視線戛然終止,而後收回來,再次沉進深邃的眼底。
“你有何事?”他不動聲色阖上面前的書,語氣平靜又漫不經心。
謝無涯也想起自己來此的意圖,回話道:“弟子有件事,想問問仙君的意見。”
蕭珏道:“結界以外的事情,你都不必問我。”
謝無涯擡眼看着他,他知道蕭珏這話并非玩笑,這麼多年,他也始終踐行無誤。
想了想,謝無涯道:“那若是結界内的事情,仙君可否解惑?”
蕭珏沉默,似乎已經猜到他會問什麼。但出乎意料的是,謝無涯又補了一句:“弟子隻是想知道一些關于上修界的事情,除了仙君,無人能解答。”
蕭珏松了口氣,可立馬,他就陷入無端的更大更深的遺憾當中。他在期待什麼?他竟然在期待這個人會追問。
也許,他一追問,他就會說出來。
但他沒有。
“你想知道什麼?”
見他如此說,謝無涯也就直問:“仙門百家受邀前往上修界參加試劍大會,仙君以為,他們是何意圖?可有危險?”
蕭珏道:“既是試劍大會,比試切磋在所難免,傷亡亦不可免。”
“我直覺上修界不會無緣無故有此邀約,仙君以為他們意欲何為?”
“試劍大會每隔百年方才召開一次,目的是選出下一任執劍人。”
謝無涯難得聽到蕭珏說起跟他自己有關的事情,忍不住又問道:“執劍人?”
“神劍擇主之後,便是神劍閣新一任執劍人。并不一定隻從神劍閣挑選,若神劍閣弟子不能得到認可,便會從其他宗門進行篩選。”
謝無涯想,此番下修界得到邀約,興許就跟此事有關。
但他又想起沈懷亭所言。如果隻是選執劍人,這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那蕭珏當年為何又要離開?這當中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隐秘。
“仙君以為此行可有危險?”他問。
蕭珏看他神色認真,斟酌後道:“萬事小心。”
謝無涯有一瞬錯覺,竟覺得這人是在關心自己。
隻是他那張銀面冷冰冰的,隻需瞧上一眼,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錯覺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看他似乎也無意再多說其他,謝無涯道:“我明白了,多謝仙君。”
他再次行了禮,轉身欲走,卻又被叫住:“那天夜裡,是你來過?”
“仙君是問哪天?”
“……”
哪天?他難道不知道他問的是哪天?
謝無涯看着他:“如果仙君是問,那夜是誰救了重傷的你,那自然是我。”
蕭珏沒想到他這麼坦誠:“那……”
“仙君放心,弟子不需要仙君還報救命之恩。”
他并非是想說這句,但謝無涯提到救命之恩,他就不得不給一個态度:“你若有什麼要求,盡可以提。”
“無論什麼要求?”謝無涯順勢道。
“隻要我能做到。”
謝無涯道:“我的要求,仙君做到不難,但不見得會答應。”
“隻要能做到,我都會答應。”
謝無涯道:“我的要求仙君當然能做到,隻不過要看仙君想不想做到。”
蕭珏微微擡眼,看着他。
謝無涯道:“仙君不妨同我說說那夜發生了何事?這密不透風猶如銅牆鐵壁的結界之内,為何還有能讓仙君重傷之物?”
蕭珏神色十分平靜,語氣也平靜:“你不必問,待你去了上修界,你自會知曉。”
謝無涯道:“既然我去上修界也能知曉此事,那為何仙君不直接告訴我?”
蕭珏直言:“不想說。”
謝無涯對他的“直言”見怪不怪:“仙君才答應我的事,現在就不作數了?”
蕭珏看看他,默不作聲。
謝無涯又道:“仙君不願說也無妨,那我請教仙君幾個問題,仙君隻需回答是或不是,如此便抵了這救命之恩,如何?”
蕭珏思索了一下,點了下頭。
謝無涯看着他問:“聽聞修真界有一鎮壓上古妖獸的封印,就落在下修界,是或不是?”
蕭珏頓了一下,謝無涯重複道:“是,還是不是?”
蕭珏沉默。
謝無涯心下了然,繼續道:“仙君離開上修界,便是因為封印之事?”
蕭珏:“……”
“聽聞,封印底下是一隻上古妖獸?”
蕭珏:“……”
他一個字沒說,謝無涯卻道:“好了,我問完了。”
“……”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但謝無涯并不覺得這樣的沉默讓人尴尬,這本就是蕭珏的常态。而他也無形當中從他沉默的時間長短當中,能猜到他幾分心緒。
半晌,蕭珏才緩緩開口:“你問這些做什麼?”
謝無涯道:“聽人說起,跟仙君求證罷了。”
蕭珏不解:“求證?”
謝無涯道:“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
“什麼?”
謝無涯看着他,從前他不明白為何蕭珏修為如此之高,當年卻會無端慘死,恐怕跟這件事脫不開關系。
如果說,他就是看守封印的人,縱觀整個下修界,除了他,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比他更合适。那麼,這處封印最有可能落在……
他記起,他第一次到山腰處遇見一隻似乎被魔化的翼鳥,但自那之後,蒼梧峰上便再也沒出現過。
魔化定是要在魔氣深重之地才能做到,可此處靈氣充沛,完全沒有魔氣肆虐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