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麼大個子,連腿也伸不開,腰也隻能蜷着。房間裡沒有多餘的棉被,隻能勉強就着一條薄毯。
蕭珏望着屋頂想了許久,才試探着開口:“你……要不過來擠一擠?”
謝無涯抱臂,阖眼靠在椅子上,直接回絕:“不用了。”
蕭珏想了想,又道:“這床……還算寬敞。”
謝無涯莫名睜開眼睛,卻也隻是看着房頂:“不方便。”
蕭珏捏着被子,又小聲道:“我……不介意。”
謝無涯唇邊劃過一絲苦澀,卻仍舊用平靜的語氣道:“多謝仙君體諒,的确不用了。”
屋子裡靜悄悄的,也沒燃燈,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在鼻尖萦繞。兩個人誰都沒睡。
蕭珏捏着身上長出一截的中衣袖口,不知是今夜這檀香太惱人,還是他腦海裡藏了太多事情,以至于怎麼也無法安睡。
“無涯……”
謝無涯靜靜望着屋頂,卻用鼻音應他:“仙君有事盡管吩咐。”
“你又救了我一次……”
謝無涯沉默,片刻後才道:“仙君言重了,這靈偶上不過隻有仙君一絲靈識,就算我不搭救,仙君也不會有事,無非就是再換一具靈偶罷了。”
蕭珏摩挲着袖口,聽他如此說,竟有些胸悶。
謝無涯又道:“有件事我想提醒仙君。仙君既取了這柄劍,便請帶回去好生保管,若叫神劍閣發現,衍天宗怕是有覆滅之禍。”
蕭珏手中一頓,眼底深邃了幾分:“若是我做不到……”
謝無涯平靜道:“那你就休想将它帶走。”
蕭珏捏緊袖口:“如果我非要帶走呢?”
謝無涯道:“要麼你殺了我,要麼,我殺了你。仙君本領高強,不畏生死,自然不懼與上修界一戰,可雲澤君、雁冰和一衆弟子何辜?要受你連累?”
蕭珏掐着袖口越掐越緊:“我知道這樣做不對,可什麼又是對的呢?我似乎一直都在做不正确的事情。或許,我也不知道這世上到底何為對,何為錯?可終歸,要做一個選擇。”
窗口那邊沉默了許久,以至于蕭珏以為他睡着了。但其實他并沒睡着,隻是長久的凝視着房頂的瓦縫,似乎是在琢磨他這句話,又似乎是在琢磨怎麼回答他這句話。
蕭珏似乎已經不期待他能回應,隻是自說自話:“有舍才有得,所謂選擇又何嘗不是舍棄?”
半晌,謝無涯道:“你問的這樣籠統,我怎麼知道正确答案?如果你願意說的詳細一些,我會考慮給你一些不成熟的建議。”
房間裡很安靜,檀香也變得溫柔起來,蕭珏松開袖口,手指卻又無意識的輕摳着錦被。
他起了幾次勢,還是欲言又止。他不是不信任他,也不是不想開口,隻是他開不了這個口。
謝無涯的聲音再次傳來:“或許,你可以跟我講個故事。這個時辰正是聽故事的好時候,你覺得呢?”
他想了想,終于緩緩開口,卻不是故事:“如果,你面前有兩個山洞,左側的山洞裡有一千人,右側的山洞裡隻有一百人,而你手中的劍隻能斬去其中一個洞口前的野獸,你會怎麼選?”
謝無涯道:“這就是讓你難以抉擇的問題?”
蕭珏想了一下,鄭重道:“嗯。”
謝無涯笑道:“我沒想到,這麼簡單的問題,竟會讓你如此苦惱。”
蕭珏有些懷疑,喃喃道:“簡單……這一點也不簡單……”
“為何不問我呢?”
“嗯?”
“你可以問我。”
“……”蕭珏一頭霧水,“什麼……?”
謝無涯淡語道:“你不用做選擇,因為我也有劍,你隻需要告訴我,我可以幫你斬殺另一個洞口的野獸,不是嗎?”
蕭珏怔了怔,忽然愕然起來:“你可以幫我……”
盡管不是問他,但謝無涯還是應了:“我幫你。”
蕭珏慢慢反應過來,又拒絕:“不……不了……我能處理好。”
謝無涯淡淡道:“你的處理方式就是犧牲衍天宗?”
蕭珏沒應。
謝無涯道:“那不如讓我猜一下,你到底要做什麼?你甘冒風險來上修界盜了一柄劍,這柄劍是迄今為止修真界最厲害的一柄劍。你的修為在上修界也是佼佼者,卻仍需要這樣一柄劍,這說明,你遇到了一個很棘手的對手。沈翊你尚且不放在眼裡,縱觀修真界,誰還會是你的對手?在我對你有限的了解當中,你不問世事多年,也絕不會突然要同人一争高下,結合你方才問我的問題,我有理由确定,你要對付的——是蒼梧峰封印底下的東西,也就是那頭上古兇獸。”
蕭珏張了張嘴想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謝無涯繼續道:“既然說到此處,那不如我再猜猜别的。你是神劍閣弟子,當年還曾拔出這柄可号令上修界的神劍,可你卻沒有成為神劍閣新一代執劍人,反而隐姓埋名去了不名一文的下修界,就連神劍閣也不知你去向。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推定,神劍閣,或者說,整個上修界都不知道封印的事情,至少在沈翊确定你的身份之前,他們對此一無所知。也就是說,從你離開上修界,這三百多年來,你一直在蒼梧峰看守封印。”
蕭珏:“……”
謝無涯不急不緩:“蕭既明在時,你還會在修真界露面,所以成就了扶華仙君的名号。可蕭既明死了,你幾乎再也不出蒼梧峰,這說明,這個封印應該跟他也有關系。還有青賦,對于你結界裡的動靜,他顯得太過平靜,而且他在蒼梧峰多年,不可能一無所知。所以,他一定也知道。”
“如果封印底下當真是兇獸,你為何不讓師門知道,還隐姓埋名?如今還要回來盜寶?要麼,你是一個卑鄙無恥之徒,什麼封印都是你捏造的謊言。要麼,就是你跟神劍閣在這件事上有分歧,而且是重大分歧,大到足以讓容阜長老舍棄他四個得意弟子……”
蕭珏怔怔望着房頂,仿若被人踩住胸口,呼吸緊的幾乎不能正常進出。
“可是,這個分歧是什麼呢?”
蕭珏微微睜大眼睛,手已經不知何時完全僵住,連手指也不能擡動。他聽見謝無涯的聲音,仿佛就在他耳畔:“這是我尚且還想不明白的地方。可是,隻要我想知道,我就一定會知道。”
“你為何想知道?”蕭珏問他,聲音幹的像暑天的泥塊,他覺得嗓子也莫名幹起來。
謝無涯偏頭望向窗外,道:“還能為什麼?為了不被你連累啊。”
聞言,蕭珏黯然:“我的确連累過很多人……”
謝無涯道:“那以後,就不要再連累其他人了。”
蕭珏蜷緊指頭,似是贖罪般将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好。”
房間裡的空氣像是凝固一般,謝無涯忽然站起來,走到衣櫃跟前,将裡面那柄五尺長的巨劍拿到蕭珏跟前。
蕭珏原本還沉浸在自責愧疚中,見他突然拖着一柄巨劍過來,一時竟不知該疑惑,還是該繼續自責。
謝無涯在他床側坐下,似是有話要說,蕭珏愣了愣,覺得這樣躺着不太禮貌,也從被窩裡鑽出來靠坐着。
謝無涯将劍打橫放在他面前,也沒點燈,而是掏出一個火折子,繼而指着劍身的花紋給他看:“這劍上的花紋可有什麼古怪?”
蕭珏借着火折子那點微光仔細看了看,不解道:“劍上的花紋大同小異,有何古怪?”
聽他如此說,謝無涯伸手召出自己的劍,不經意間在劍身上留了些相似的花紋,也放在他面前:“你瞧,這兩柄劍上的花紋,是不是頗為相似?”
蕭珏再次定睛細看,兩柄劍上的花紋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但謝無涯覺得像。
這讓蕭珏也不禁正視起來:“你這柄劍從何而來?”
謝無涯張口就道:“在一山中偶得,可以說當真是機緣巧合。”
蕭珏納悶:“沒聽聞斬鋒與其他靈劍有什麼淵源……”
“興許你也不知道。由此可見,這兩柄劍機緣不小,恐是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隐秘。依我看,不如這樣吧,今後你若要用到此劍,便知會我一聲,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蕭珏看着他,昏黃的火光下,謝無涯的神情看上去十分認真。他明白他的意思,他隻是不善言辭,卻并非愚蠢。
此情此景,兩人相隔不過數尺,他難得鼓起勇氣,跟他确定:“當真要我知會你嗎?”
“當然。”
他繼續道:“也許,會連累你……”
謝無涯聳聳肩,無所謂道:“那你就不要連累其他人了。”
蕭珏望着他,這一刻,謝無涯的眼睛被那一星火光渲染的恰到好處,溫柔、恬靜又缱绻。
他忽然覺得,這一刻,他二人似是回到了烏栖鎮。他擁着他,溫柔的跟他說起百日裡的趣事,他們就像任何一對尋常的夫婦那般,說起最尋常的事情,每一點瑣碎都讓他覺得安心和快樂。
那時他雖然失明,可他卻并沒有吝啬他的喜歡和愛意,就算看不見眼神,他也能真切的感受到他的喜樂。
他從未在他跟前有過一刻患得患失,也從未有過一刻不安,因為他深刻的知道,這個人對他的感情和自己對他的感情是一樣的,甚至更甚。
他突然有想要親他的沖動,其實,他一直都有這樣的,甚至更不可言說的沖動,隻是現實讓他一次又一次妥協。
沉默的氣氛并未生出尴尬,反道是謝無涯敏銳的從他眼裡捕捉到什麼,他趕忙錯開視線,随即起身滅了火折子,然後将那柄劍放回衣櫃裡。
黑暗中,他的聲音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局促:“那就這麼說定了。時候不早了,你早點休息,明日……明日我們商量一下封印的事情。”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