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三更,謝無涯才回到房間。
他在外面嘗試了各種辦法,顔色才重新回到眼睛裡,但卻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霧蒙蒙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什麼問題,他想,許是跟從前受過的傷有關,但也許,無關,不過都不重要。
他像往常一樣睡在窗邊的椅子上,他感覺疲憊不堪,興許是今日跟東陵瑤華的比試讓他感到疲倦,但他又隐隐覺得,不僅是身體上疲憊。
蕭珏一直沒睡,靠坐在床頭看着他進門,拖着椅子去窗邊躺下,這幾日,他還是頭一回這個時辰才回來。聽他的呼吸,他并未睡着,反倒像是有心事。
想了想,他起了個話頭:“今日天藏樓擇寶,一定很熱鬧。”
毫不掩飾敷藥的語氣:“嗯。”
“蓮舟……可有看中的?”他想問他,不過想了想還是問了蕭蓮舟。
謝無涯盯着屋頂,語氣平靜:“他看中那張兩儀時方鏡。”
蕭珏有些意外:“天藏樓不是隻有一張與它有關的地圖?至今還無人打開那隻匣子……”
“他打開了。”
蕭珏略顯詫異:“蓮舟打開了?”
謝無涯道:“也許這就叫機緣,你說呢?”
蕭珏雖然意外,但也不得不承認:“的确,機緣這兩字,有時候當真很難說清楚。”
頓了片刻,他又才狀似随意的提起:“那你呢?”
謝無涯沒應。
蕭珏有些疑惑:“沒有?天藏樓靈寶無數,難道都沒有你看中的?”
謝無涯道:“能不能别哪壺不開提哪壺?”
聽他語氣煩悶,蕭珏又試探着問道:“可是禁制太厲害讓你未能遂願?”
謝無涯沒應他。
“還是其他人與你看中……”
謝無涯不耐煩道:“你煩不煩?”
蕭珏認真道:“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謝無涯語氣煩躁:“與你無關。”
“若是不介意,你可以說出來。”
“我介意!”
“若是因為錯失靈寶,道也大可不必。”
謝無涯忍無可忍,翻身坐起來,沒好氣道:“大可不必?你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你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嘛,這些靈寶靈器自然看不上眼,我是什麼東西?我就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修士,我巴不得趁這種機會多撈幾件,現在到手的鴨子飛了,我還不能心情不好?”
蕭珏看向暗處的黑影,沉默了片刻道:“我那裡有幾件,你若是……”
聞言,謝無涯語氣更加惡劣:“仙君這是想感謝我的救命之恩?”
“……”
“你要真想感謝我,就麻煩你離我遠一點!”
蕭珏默了一瞬,暗自垂眸:“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謝無涯苦笑:“你給我道歉?你看清楚,我謝無涯隻是一個小小弟子,哪裡受得起你的道歉?”
蕭珏道:“是非對錯,無關身份。”
謝無涯站起來,笑道:“無關身份?好一個無關身份。扶華仙君,你頂着這張泯然衆人的臉說這句話的樣子,真是讓人拍手叫絕。如此義正言辭,大義凜然,然後搖身一變,改頭換面,又是那個高高在上,讓我等蝼蟻隻能仰望的清絕仙君。你玩不夠是吧?”
蕭珏黯然道:“無涯,我并非有意……”
“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謝無涯惡狠狠打斷他。
蕭珏捏着被角,擡頭問他:“那你希望我用哪種語氣跟你說話?”
角落傳來一句髒話。
蕭珏一頭霧水,又道:“我一直都是這樣說話……”
謝無涯怒道:“你愛用什麼語氣說就用什麼語氣說,但現在請你安靜,安靜行嗎?”
周圍登時安靜下來。
謝無涯重重的靠在椅背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氣什麼,但他又直覺他生氣的原因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那種惶恐讓他不安,甚至不安的程度超過了他對與蕭蓮舟未來的憧憬,所以他甯願選擇不知道。
他想,一定是白天發生了太多事情,尤其是從前的陰影對他影響過大,所以才會讓他焦灼難安,陰晴不定。他隻是太害怕失去蕭蓮舟,太害怕重蹈覆轍,太害怕這一次仍舊無功而返……
一定是這樣。他在心裡安慰自己。
他起身去倒茶,準備喝口涼水冷靜冷靜,誰知茶壺卻空空如也,一滴水也倒不出來。
放下茶壺,他朝蕭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平靜下來。
他一整天都在外面,這人也是一日水米未進。他還受着傷……
片刻後,他問他:“晚上想吃什麼?”
蕭珏似乎有些意外,聲音裡都帶着些詫異:“太晚了……”
謝無涯道:“你要是不說我就睡了。”
蕭珏捏着被角,緩緩吐出幾個字:“早點休息。”
謝無涯立在桌前,同樣看着床榻上一團模糊不清的黑影,他似乎歎了口氣,又似乎隻是這樣意味不清的注視着,然後說了句“等着”,順手拿着那隻空了的茶壺,就出了房門。
蕭珏看着房門阖上,不知為何,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就好像剛剛阖門那一下恰好撞在他心弦上。
他開始有意識去默數心跳的次數,他也不知道為何要這麼做,但既然他讓他等着,他定是要找點事情做。
一柱香的時辰,房門再次被推開,數數戛然而止,不知道中斷在哪一個,怎麼也想不起來。
謝無涯進門,熟練的将房裡的燈點燃,倒了兩杯茶涼着,然後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送到他面前:“廚房就這些東西,随便對付兩口。”
蕭珏接過筷子,津津有味吃着面。
謝無涯坐在旁邊,看着他。半晌,他突然問他:“好吃嗎?”
蕭珏點頭。
謝無涯道:“一碗面,能有多好吃?”
蕭珏熟練的翻出碗底窩着的兩個荷包蛋,夾起一個喂給他。
謝無涯看着他,神色平靜:“你怎麼知道我有這個習慣?”
蕭珏怔了怔,默默錯開視線。
見他不說話,謝無涯沒再追問,隻道:“吃飯吧,一會兒該涼了。”
蕭珏默默吃面。
謝無涯提起别的話題:“我今天去找過沈翊,看他的樣子,似乎并不打算幫你。我原還以為,你這位師弟,多少會看在同門情誼的份上,幫你這次。”
蕭珏并不意外:“其實你不必找他,他不會幫我。”
“你們師兄弟之間,道是感情淡漠。”
蕭珏道:“并非師兄弟如此,世間人情本就淡漠。”
謝無涯道:“以沈翊心思缜密的程度,我今天去找他,雖然沒提你,但他定然已經猜到此事與你有關。既然他沒打算幫你,就定然會想法子為難。你留在這裡不是長久之計。”
蕭珏道:“我會盡快離開。”
“你傷成這樣,怎麼離開?”
蕭珏默不作聲。
謝無涯又問:“你在上修界多年,難道就沒有一兩個信得過的朋友?”
蕭珏想了想,道:“也許,她會幫我。”
“誰?”
“仙音宗掌座。”
謝無涯看看他:“孟掌座?你跟她還有交情?”
蕭珏道:“從前有些交情。”
“什麼交情?說來聽聽,我替你分析分析,看看這交情牢不牢固。”
蕭珏如實道:“我與她從前有過婚約。”
謝無涯眉頭微蹙,口裡道:“是嗎?這交情果然不淺。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還是一見鐘情?”
蕭珏攪着碗裡的面,緩緩道:“是容阜長老同她父親定下的婚事。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便不了了之……”
謝無涯道:“那要是沒發生後來的事,你們就成婚了?”
“也許吧。”
謝無涯無端發笑:“你說你這是何必呢?身份地位在手,美人嬌妻在懷,你要是不作妖,現在整個上修界都得在你面前俯首稱臣,你也不用狼狽的像條喪家之犬一般。”
蕭珏問他:“你也覺得我做錯了?”
謝無涯道:“我呢,最不喜歡去評判别人的行為。但如果我是你,我可做不到你這麼偉大。”
蕭珏低着頭:“我一點也不偉大,事實上,我動搖過無數次。時至今日,我沒有一天不後悔。”
謝無涯看着他,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情緒:“後悔什麼?”
蕭珏盯着碗裡的面,神色凝滞:“……沒什麼……也許你可以試着找她。”
謝無涯道:“除了她,就沒别人了?”
蕭珏搖頭。
謝無涯又問了一遍,蕭珏還是搖頭,謝無涯笑笑:“好吧,既然如此,明天我就去找這位讓你心心念念的孟掌座。吃飯吧……”
“……”
一早,還不等他出門,就有人上門。
“見過謝仙君……”
謝無涯看着跟前略顯熟悉的臉,有些疑惑道:“你是?”
“謝仙君不記得我了?那日在逍遙城,我們見過。”
看着跟前一身碧青衣裙,娴靜溫柔的仙子,謝無涯隐約有些印象:“缈音仙子?仙子找我何事?”
“謝仙君,家師想見你。”
芷汀堂。
謝無涯跟着步缈音進門,堂中果然坐着仙音宗掌座孟馥雅,形容端莊,儀态非凡,尤其一雙眼睛溫慈又不失淩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