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蓮舟轉頭看着他,他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清瘦成這樣:“傷可好些?”
“好多了。”
“你該顧惜自己的身子,若是病了,就讓醫修來瞧瞧,别總是自己草草了事。俗話說醫不自醫。”
謝無涯道:“沒病,吃飯睡覺都很好。”
蕭蓮舟道:“那就是心病。你心裡還在怨我。”
謝無涯輕聲道:“沒怨……”
蕭蓮舟伸手替他将領口整理好:“你又不是小孩子,怎麼一丁點委屈都受不得?這麼多年,性子還那麼火爆,明知那種場合,隻要認了,什麼事也沒有,卻非得鬧出那麼大動靜……”
謝無涯道:“不能認。”
“現在隻有你我二人,你還要犟?”
“你也覺得,是我所為?”
蕭蓮舟看了他一眼:“重要嗎?去上修界難道是為了争誰是誰非?”
謝無涯問他:“是非不重要,那什麼重要?”
“什麼都不重要。”
謝無涯有些頭暈,他懷疑自己剛剛聽錯了。
從香雪堂出來,外面的雪下的又大又密,謝無涯給他披上大氅,蕭蓮舟盯着他的臉道:“晚上來靈晖殿。”
謝無涯替他把傘撐開,交給旁邊的弟子,什麼也沒說,目送他離開。
在檐下立了小半晌,周玄撐着傘從外面小跑進來。謝無涯不喜歡打傘,擡腳就邁進雪裡。
雪花如落石般砸下來,他披了滿頭滿身,回到照花堂,一覺睡到天明。
……
阜甯最近有不少人去世,街上的白幡幾乎沒有斷過。這樣的寒冬,很多老人都熬不過去,每一場雪都像一場生死劫。
阿潇突然病了,一直高燒不退。謝無涯什麼法子都用上了,整夜守着,也不見好轉。
他抱着阿潇在阜甯遍訪名醫,卻都束手無策。
大夫看着他懷裡奄奄一息的人,又見大人憔悴不堪,于心不忍,便支了個招:“你去神官殿瞧瞧,看你這孩子還有沒有生機。”
病急亂投醫,謝無涯半信半疑,按照人指的方向,很快在城外東山上找到所謂的神官殿。
那殿宇不僅建的恢宏漂亮,裡面的神像更是以玉石雕刻而成。就算大雪,殿中來往的香客也絡繹不絕。
他不知道,這裡何時多了這樣一座神殿,隻是前來祈願的人個個虔誠無比,來還願的,又都興高采烈。
“公子可是遇到難處?”一個老僧走過來,謝無涯覺得他有些眼熟,許久之後,才想起來這人是誰。
“看來是有人疾病纏身……公子到此,便是正途。”
謝無涯看着衆人在神像跟前虔誠祈願,然後将一根根沾血的竹簽擲進前面的銅匣中。
他不解:“這是在做什麼?”
老僧道:“祈願。凡事心誠則靈。公子可要試試?”
老僧遞給他一枚幹淨竹簽。
“一滴心頭血足矣。”
謝無涯捏着竹簽,又看看懷裡的阿潇,他不知道這法子有用沒用,但其實他傾向于相信,這壓根沒什麼用,可他還是走到神像跟前,望着面前那尊冷冰冰的石像,幻想着它能讓他的阿潇活蹦亂跳起來。
除了對着石像發願,好像也沒别的法子了。
他學着其他人那般,也要跪下來,門外突然刮進來一股勁風,吹得殿内人仰馬翻,他隻覺得被人扶了一把,不得不站起來。
“爹爹……”懷裡的阿潇突然有了動靜。
“你醒了?”
“想回家……”
“好,回家,爹爹帶你回家……”
……
謝無涯聽梅雁冰說,沈翊和孟馥雅來過兩次,去過蒼梧峰後就離開了。
自從上修界回來,他一次也沒去過蒼梧峰,聽說,蒼梧峰除了青賦,多了兩個十分厲害的守山弟子。連蕭蓮舟也進不去。
照花堂。
房裡亮堂堂的,盡管是深夜,卻什麼都看的一清二楚。
輕微的抽氣聲持續了許久。
蕭蓮舟半眯着眼睛看着謝無涯,半晌,從他身上翻到旁邊躺下:“自己來太累了,還是你來。”
謝無涯明顯興緻不高:“改日吧。”
“改到哪日?自從回來之後,你不是推脫便是逃避,傷還沒好?”
見他不說話,蕭蓮舟看了他一眼,拉過被子:“行,睡吧。”
半晌後,被子被掀開,人被一隻大手翻起來,跪伏于榻,他剛想說什麼,身體瞬間被填滿,仿佛直接堵到喉口,将他所有的話全部摁下去……
狂風暴雨後,蕭蓮舟伏在他身上,雙目失神,近乎癱軟。
謝無涯像從前一樣替他清理好身體,換上幹淨的床單,才将他抱到床上,拿被子捂好。
但他并不安分,很快就從被子裡擠出來,鑽到謝無涯懷裡。謝無涯看着,還是将人攬進懷裡,情不自禁親了親他的額頭。
蕭蓮舟順勢擡起頭去吻他的眼睛,溫柔的舔舐他的唇角,很快便如他所願一發不可收拾。
天快亮時,動靜終于寂去,蕭蓮舟躺在他懷裡,慢慢悠悠勾着他的頭發:“無涯,有件事,想請你幫我……”
“何事?”
“神劍閣想請叔父回去執掌宗門,你能不能去勸勸叔父?”
謝無涯望着房頂,眼神空洞:“我如何勸的動?”
“你向來辦法多,肯定有法子。叔父若是不回去,上修界便會時常派人前來,從前跟神劍閣達成的協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叔父若是回去,由他執掌神劍閣,想必修真界定會是一番新氣象。”
謝無涯道:“他若是有意,自不必相勸。他若是無意,勸也無用。”
蕭蓮舟道:“你還真是了解叔父。既然了解,對你來說定然不難。”
謝無涯道:“你就是為這件事來找我?”不等他說,謝無涯拍拍他的背,“辛苦了……下次讓周玄跟我說一聲就成,沒必要這樣。”
蕭蓮舟勉強笑笑:“你什麼意思?”
謝無涯看着他,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我去幫你勸,但他最終如何決定我左右不了,你不必對我抱有太大的期望。”
“我相信你有辦法。”
“我自己都不信。”
……
蒼梧峰。
謝無涯費了好一番力氣才爬到半山腰,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隻是覺得,無論如何得來一趟。攔他的所謂守山弟子不是旁人,恰是藥王谷的儲龍和早已銷聲匿迹的蕭冕。
有這兩個人在,難怪連沈翊他們都吃癟。
但謝無涯覺得奇怪,傳聞一直都說蕭冕與蕭珏勢同水火,怎麼會聽他号令?而且這儲龍從前與蘭玉交好,性格乖癖,從不出谷,怎會為蕭珏做事?
他滿腹疑慮。
到了山腰果然被他二人攔住,謝無涯也不着急,跟他們同吃同住,一直耗着。
不到三天,蕭珏便同意見他。
結界内換了副模樣,除了竹屋依舊,再看不到從前半分熟悉的景象。
謝無涯懷着複雜莫名的心情走進院子裡,如果不是蕭蓮舟讓他來,他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理由再涉足此地。
他本不該來,但如果不來,他覺得這輩子,或許再沒機會來了。
他沒有進屋,就立在空蕩蕩的院子裡,望着遠處空蕩蕩的懸空橋。他覺得自己也變得空空蕩蕩。
很久以後,身後的門才吱呀一聲開了,他沒有回頭,直到那個身影出現在他的眼角餘光中。
謝無涯道:“結界已經夠厲害了,還找來蕭冕和儲龍,你這是打算自立門戶?”
蕭珏道:“與你無關。”
“當年究竟發生何事?”
“與你無關。”
“你打算做什麼?”
沉默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好吧,”謝無涯長歎了口氣:“的确與我無關。你們都是心懷大志之人……”
“何事?”
謝無涯看着遠處,語氣淡然:“神劍閣請你回去執掌宗門,我來傳話。”
“不去。”
謝無涯一點也不意外:“知道了。”
“沒别的事,你走吧。”
謝無涯看看他,想說阿潇的事:“我……”
“以後,不準再踏入蒼梧峰半步。”
謝無涯怔了怔,繼而一笑,喃喃自語:“果然,這才是你……”
蕭珏不語。
謝無涯看着他,眼底寂然,嘴角仍扯着一絲笑:“行,那我以後就再也不來了。仙君,”他又道,“我看你這張銀面戴了多年,以後我也不來了,這算是最後一面,要不你取下來給我看一眼呗,我還從來都沒見過你。”
蕭珏道:“放肆。”
謝無涯笑:“就看一眼。”
蕭珏看着他,一字一頓道:“你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
謝無涯還是笑:“是啊,我是不可理喻。何止你覺得我不可理喻,我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可理喻。不過,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我走了。”
他擡腳往外去,走到院口處才又停住。
他望着天上的雲,遠處的石橋和近處的竹林,他說:“我走了,再也不來了……”
再也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