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靜一直持續,陸銘像往常一樣跟蕭蓮舟在殿中下棋,今日這棋不像往日勝負難分,反道是一起手,勝負就已分明。
蕭蓮舟又一次赢了棋,他邊觀察棋盤上的布局,邊随口問他:“你今日似乎心不在焉?”
陸銘喝了口茶:“是蕭盟主棋藝精湛,陸某甘拜下風。”
蕭蓮舟既是好棋之人,自然棋藝精通,再加上他跟陸銘相交多年,豈會不知對方棋力如何?
陸銘這話,他自然不會相信。
“不知何事讓陸門主如此心煩意亂?一連三局都潰不成軍。”
陸銘笑道:“我不過今日輸你幾局棋,道叫你抓住不放?不妨我們明日再戰?”
蕭蓮舟淺笑,不動聲色往他一直覆在腰間的那隻手瞟了一眼:“你急着走?”
陸銘将手移開:“這話怎麼說?”
蕭蓮舟去揀棋盤上的棋子:“那若是不急,不妨再來一局。你若是赢了我,便可離去,如何?”
陸銘也伸手去收揀:“蕭盟主既有雅興,再來一局又何妨?”
兩人相繼開始落子。蕭蓮舟道:“今夜這異象,你怎麼看?”
陸銘道:“許是仙妖大戰弄出這些動靜。”
“妖界為何突然與仙界勢同水火?”
陸銘:“仙妖兩界向來結怨至深,豈是突然勢同水火?妖君沉睡那些年,仙界不知殺了多少妖族,要不是有盤龍門鎮着,隻恐天兵早就打到他的老巢将他鞭屍了。他又睚眦必報,如今醒來,自然要報複。”
蕭蓮舟問:“仙界不是也與魔界交惡?為何魔界卻不摻和此事?”
陸銘按下一枚棋子,淡淡道:“誰知道呢?興許魔界有别的考量,又或者它想坐山觀虎鬥,等他們兩敗俱傷再坐收漁翁之利。”
蕭蓮舟:“道也不是沒這可能。你對妖魔兩界的事道熟。”
陸銘淡定落下一枚棋子:“你若有機會前往上修界的藏書樓中一觀,便也知道這些。天界與妖魔兩界由來結怨,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由着他們去打也好,否則,像單元君那樣的人物,我等就是修行數百年也不一定有機會見到。”
蕭蓮舟狀似不經意的一問:“元君是怎樣的人物?”
陸銘道:“自是難得一見的人物。蕭盟主不是也看出他來曆不凡?否則,怎會一直搖擺不定?”
“陸門主這話我不明白。”
陸銘笑笑:“蕭盟主若是自己都不明白,陸某又豈會明白?陸某一心追随蕭盟主左右,自然希望蕭盟主能做出最正确的選擇。”
“那你認為,什麼是最正确的選擇?”
“蕭盟主心中自有決斷,何須陸某指手畫腳?陸某要做的,隻是讓蕭盟主看的更清楚些。”
“是嗎?”
“你向來果決,在這件事上卻考量過重。不過,仔細想想,你如今已為下修界之主,又何必仰人鼻息?”
蕭蓮舟道:“若是他們真在意下修界,從前也不會遺棄此地?你說,若再次發生劫難,他們可仍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棄此間不顧?”
陸銘不以為然:“那誰知道。”
蕭蓮舟道:“那你猜,那時,還會不會出現一個蕭既明?”
陸銘笑:“你說呢?”
蕭蓮舟亦笑:“若隻能被動等待别人來拯救你,那你離死也就不遠了。”
“蕭盟主高見。這世上,無論什麼東西,終歸要握在自己手裡才踏實。”
蕭蓮舟不緊不慢落子:“神劍閣與臨淵門相較,的确處處更勝一籌,可若是自己做不了主,勝再多籌又有什麼用呢?”
“看來蕭盟主已有決斷。”陸銘笑的有些意味深長,“隻是蕭盟主打算怎麼說服你那個弟子?我瞧他可不是一般的固執,若是鬧出什麼事情,對你,對衍天宗都不好。”
蕭蓮舟淡語道:“他一向懂事,不會亂來。若他當真不聽話,到時再想别的法子。”
陸銘看看他:“在陸某印象裡,他似乎跟了你很多年。陸某好奇,蕭盟主是如何在萬千人海裡一眼就挑中他為弟子?”
蕭蓮舟微微一笑,隻說了一句:“也許是天意。就算他當年沒來衍天宗,我也會找到他,收為弟子。因為他注定會成為我的弟子。”
陸銘不解,但不待他問,蕭蓮舟落下棋子:“你輸了。”
陸銘定睛去看,果然蕭蓮舟布局已成,而他的棋子如同一盤散沙,毫無章法,一眼就能看出,幾手之後他就會陷入絕境。
陸銘放下棋子,笑笑道:“蕭盟主果然厲害。”
蕭蓮舟也将棋子放回棋盅:“看來今夜你是沒心思同我下棋了。我若強留你,再下十次也還是這個結果。”
陸銘道:“陸某這些心思都逃不過蕭盟主的法眼。”
“陸門主這一夜坐立難安,想來是有要緊事。”
陸銘:“的确有件小事,蕭盟主定是不感興趣。”
蕭蓮舟看着他:“是嗎?”
陸銘唇角一勾,眼中春波蕩漾:“蕭盟主若是有興趣,不如一道?”
蕭蓮舟臉色如常:“你是一宗之主,有些事情最好還是收斂些。否則,我也保不住你。”
陸銘一笑,起身道:“是,多謝蕭盟主提點。良辰美景不可辜負,那陸某就先告辭了。”
從靈晖殿出來,陸銘望着天邊,天空黑沉的如墨一般,雲層詭異至極。遠方那道銀光還在,隻是愈發慘白了幾分。他盯着看了看,隻一瞬,身影已經出現在數丈開外……
*
謝無涯從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掙脫出來,他不知道自己陷了多久,好像有幾個月,又好像幾十年。
他渾身疼的厲害,像是被鈍刀子活剮了一千刀。骨頭一寸寸的疼,血肉一寸寸的疼,連筋脈、骨髓甚至魂魄都疼到剜心。
剛開始是在黑暗中忍受這種折磨,他恨不能自己結果了自己,到現在隐約有了些光亮,但那樣的折磨并沒有減輕分毫。
他想,他的魂魄一定是碎成渣了,所以才會無休無止的疼。因為□□的疼痛不可能沒有止歇。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奇怪的空間裡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要待多久。他隻是無數次的生出離開的心思,他想離開了,離開這裡,也許就能擺脫痛苦。
他實在太痛了。無休無止的痛任他是鐵打的也難捱,何況他還不是。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他不這麼疼?答案是沒有。
這裡安靜到極點,連他自己的慘叫聲也聽不見。所以他無法叫來任何人幫助自己。
他覺得自己有可能永遠都要被困在這個地方,忍受永恒的痛苦。一想到這裡,身上的痛似乎陡然減輕了不少。
比起未來沒有止境的痛苦,眼前的痛苦顯得微不足道。但他想要忍受抗争的意念也就越來越薄弱。
他無數次在想,結束吧,結束吧,他太痛了,他挨不住了,他真的挨不住了,可他仍舊無時無刻清晰的感知着深入靈魂的痛楚。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個月,也許幾萬年,他突然在這個奇怪的地方有了疼痛之外的感覺。
他一直以為這裡隻有他一個人,可分明有人在輕輕撫摸他的臉,摸他的額頭,有時,他甚至感覺到有人挨着他躺下,緊緊攬住他的腰身,蜷縮在他懷裡,貼着他的胸膛……
那人睡覺很不規矩。總是習慣性的将耳朵湊過來聽他的心跳,将他一雙手捂在懷裡,有時候,還會突然拿嘴巴給他渡氣。
他不知道他在搞什麼,他覺得這樣似乎太親密了。他都沒有問過他的意見,這很不好。
可是,他又覺得,他好可愛。
他不知道這人是誰,卻貪戀起他身上的溫度和味道。
盡管他什麼也看不見,但隻要這個人靠攏,他就覺得安心。
記不清有多少次,他都痛到想要自戕,覺得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應該讓自己得到解脫,可這個人來了,他什麼都不說,隻是縮在他懷裡,緊緊抱着他,他便沒那麼痛了,也沒那麼想離開了。
日子突然變得沒那麼可怕,他甚至覺得,如果這個人一直都在,他不介意跟他就這樣待下去。
就算身體的疼痛仍舊讓他難以忍受,可他覺得,忍一忍還是能承受的。
就這樣不知又過了多久,有一天,他突然聽到了聲音。他一直以為是這人不喜歡說話,所以總是靜悄悄的。在聽到聲音後,他才意識到,是他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他迫不及待想聽聽他的聲音,卻隻聽見他靠在他胸前哭泣。
他不知道他在哭什麼,如果他能動,他一定要好好抱抱他,如果他能出聲,他也要好生安慰兩句,可是他都做不到,隻能靜靜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