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雁冰在結束除邪委托的事情之後,并沒回宗,弟子回來說,他回了梅家堡。謝無涯想,興許是梅家堡有什麼要緊事,道也不打緊。
蕭蓮舟随單雲閣去了上修界,說是商議要事。謝無涯在宗内無所事事,多數時候都在阜甯。
他雖然很少上街,卻也覺得阜甯冷清了不少,就連他們院子附近的人聲也很少聽到,每每有響動都是出殡。
阿苑恢複的很好,有阿潇和小小陪着,人也開朗了許多。隻是他總害怕被他和阿潇丢下,一會兒看不見人,就急的大哭。謝無涯将趙長意留下的那枚辟邪珠串在清心鈴上送給阿苑,又給他留了通意符,确保他能随時找到自己。
他時常坐在廊下看着三個孩子打鬧,欣慰過後卻隻有憂心。
無論是魅靈還是所謂的穢魔,壽命都遠遠長于他這個半吊子修士,阿潇和小小身為魅靈,永遠都隻會停留在他死時的那一刻。而阿苑,竟借穢魔之靈同體而生。注定,他不可能一直照顧他們。
他不知道将來該何去何從,隻覺得前途一片迷茫。
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他的三個孩子又該如何安置?他們要如何在這世間存活下去?他不知道。
這個問題讓他輾轉反側,折騰到大半夜才睡着。
迷迷糊糊當中,他在睡夢中感覺到一陣失重,接着四肢百骸便傳來深入骨髓的寒涼。他想,是否是入睡前忘了阖上窗戶,又或者自己踢了被子?但這種感覺似乎不僅僅如此。
他從睡意中掙脫出來,一睜眼,跟前耀如白晝。
四面都是數百級玉石台階鋪陳下來,上方各有一尊寶座,渾刻獸首,遍嵌寶石。
石階兩側每隔五步便有以照明晶石雕刻而成的燈柱,周圍牆壁嵌滿渾圓碩大的東海夜明珠。
而正上方的寶座與其他三處卻大為不同,獨以龍首雕刻,亦座亦榻,延展下來的石階上鋪滿厚厚的雪色虎皮,富麗高貴,世所罕見。
此刻,座上斜斜靠着一人,面如美玉,一雙腳搭在面前的桌案上,居高臨下看着他,恣意又邪魅。
謝無涯處于此間,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他覺得上方這人有幾分似曾相識,似乎也曾在夢裡見過。但他不能确定。
他暗暗分辨這到底是不是夢,但身體的疼痛告訴他,不是。
周圍一片死寂,謝無涯掃了一眼周圍,又打量了站在暗處的獸首衛兵,心底已經有幾分猜測。但無論如何驚惶,在這個時候也是無用。他慢慢爬起來,定了定神,朝正上方的男人見禮:“謝無涯……見過妖君。”
上方傳來一聲輕哼,聽不出情緒:“你道聰明。看來,本君道小瞧了你。”
謝無涯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但他又實在疑惑,這妖君為何突然找上他。他小心翼翼措辭:“不知……妖君有何見教?”
“見教?”離昊依舊懶懶的,“你這麼聰明,不妨猜一猜,本君有何見教?”
謝無涯想,他跟妖界唯一的交集便是上回買了幾個奴隸,難不成是因為這事,要找他麻煩?
“在下愚鈍,請妖君賜教。”
離昊道:“你可不愚鈍,你三天就能在我妖界賺夠十萬靈石,還買走本君廢黜之人,怎麼能叫愚鈍?”
謝無涯心頭咯噔一下。
果然是這事。
謝無涯:“在下不過雕蟲小技,入不得妖君法眼。”
離昊将腳放下去:“這過度的謙虛就是自大。三天賺十萬靈石還叫雕蟲小技,那本君手底下這些是什麼?智障嗎?還殺我妖界唯一一頭九頭蛇,照你這麼說,妖界豈不全都是酒囊飯袋?”
謝無涯摸不準對方的脾性,但示弱總是沒錯:“在下不敢,都是僥幸而已。”
“僥幸?”離昊看着他,“這話道是實話,要不是僥幸,你也不會隻丢一條胳膊。為了幾個廢黜之人,連性命都不顧,本君還是頭一回見。你且說說,為何要救他們?”
謝無涯不知如何答話更好,況且他對妖界也沒有什麼了解,隻能試探着說道:“在下……當時并沒想那麼多,隻是覺得,它們為妖界安甯浴血奮戰,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所以……一時沖動……”
離昊道:“他們為妖界安甯而戰,可你是仙門之人,你不覺得你有些搞不清狀況?”
謝無涯道:“……仙妖交戰固然各有立場,但并不表示不能給敵人和對手以尊重。在下敬重的是他們的精神品格,非關其他。”
離昊道:“你敬重他們,可他們是本君廢黜之人,這麼說,你對本君的決定有意見?”
謝無涯道:“妖君決策自是以妖界大局為重,個人利害服從妖界大局,并無不妥。”
離昊道:“你說的再好聽,可你終究還是贖了他們。”
謝無涯:“妖君将他們廢黜為奴,公開買賣。在下……是遵妖君旨意而行。”
離昊道:“本君的确是讓他們為奴,可你買了他們,卻并未行使你的權利。你這也是在遵本君旨意?”
謝無涯道:“妖君明察。妖界明文規定,主人對奴隸掌生殺予奪一切大權。在下買了他們,便是他們的主子,主子可以剝奪他們的自由,也可以恢複他們的自由,在下并未違抗妖君旨意。”
“真是伶牙俐齒!如此機敏聰慧,又巧舌善辯,照理說,本君不僅不應該責罰,反道應該重用才是。可偏偏你沒把你的本事用到正途上。”
“在下不明白,還請妖君明示。”
離昊:“一山豈能容二虎?你既為諸方做事,本君豈能留你?”
謝無涯道:“在下并不識得此人。”
離昊:“他若動動腦筋便知,誰會唆使你買下本君廢黜之人?”
謝無涯想到當初在拍賣場那人,他當時就懷疑過,但無奈他對妖界情形并不熟悉,無端被别人拉去擋了劍。
“在下并不知妖界情勢,當時也隻是一時沖動,并未深究根源,也未受任何人唆使,還請妖君明察。”
“空口無憑,憑什麼讓本君相信你?本君這些年處決的人沒有成千也有成百,不在乎多你一個。來人啊……”
兩側有妖兵過來。
“請妖君明察。”
“拖下去砍了。”
“慢着!”謝無涯一震,繼而怒從心起:“堂堂妖君,便是如此不講道理,是非不分?跟那些無良賊盜,卑鄙之徒有何區别?”
離昊睜眼,冷聲道:“你再說一遍。”
謝無涯道:“在下敢說,妖君敢聽嗎?在下雖是一時沖動,但替妖界保下的是四員戰将,替妖君保下的是寬容大度、體恤戰将的名聲,試問,天底下像妖君這樣大戰當前,卻屠殺将士的君主有幾個?”
離昊:“……”
“妖君就不怕底下人揣度,今日殺的是他們,明日屠刀就會落到自己頭上?到時人心惶惶,妖界不安,妖君打算拿什麼跟仙界抗衡?”
離昊震怒:“放肆!輪得到你來指責本君?”
“在下不過實話實說!妖君憤怒,難道不是因為在下說中?”
離昊盯着他,紅眸冷厲:“你覺得自己很聰明?”
“在下不敢。”
“你不敢?本君瞧你膽子大得很!你不是聰明嗎?好!本君給你個機會證明你的聰明!”
随即,擡手一道妖力掀開旁邊一個鐵籠上的黑布,隻見阿潇他們全部被縛關在裡面。
謝無涯一驚:“!”
謝無涯怒火叢生:“堂堂妖君,竟對幾個稚子下手。”
離昊道:“放心,本君沒打算對他們做什麼,而且他們比你更适合妖界。你不是花了十萬靈石贖走本君那四員戰将嗎?那你就再花十萬靈石把你和你三個孩子一起贖走,如何?”
“你!”
離昊:“你那麼聰明,想來應該毫不費力。上次你用了三天,本君也不好小瞧你,照樣給你三天,如何?”
謝無涯直接慌了,上次他九死一生,能湊夠十萬靈石已屬僥幸,這次……
“要是你三天之内湊不夠,那就怪不得本君了。”
“妖君……”
“把他請出去。”
“……”
*
謝無涯被丢出宮殿,一出來就作嘔不止,在殿中已是強撐,出來片刻已經頭暈眼花,隻覺得渾身血脈都在突突直跳。
他對這附近還算熟悉,趕緊撐着身子趕去地下妖市,打算先買顆覆靈珠,以備不時之需。
他像上回一樣走進賭坊,沒想到剛進門就被請了出來。一連去了好幾個賭坊都是如此。他隐隐覺得不對勁,那離昊一定背地裡調查過,知道他上回在賭坊賺了不少靈石,所以先把這條路給他堵死。
照這樣說,那角鬥場豈不也賺不了錢?
他随即趕去,一問,果然如此。
這兩個最來錢的地方,都被離昊堵死。
而其他地方,别說三天賺十萬靈石,就是一萬也夠嗆。
他漫無目的的走在妖市上,周圍嘈雜不堪,但他的心情卻比這妖市還亂。
袖口突然被人扯住,旁邊一隻眼睛圓溜溜的狸貓妖突然湊上來,殷切的向他推銷:“小郎君,買條手臂吧,準保好用。”
謝無涯瞧了一眼,隻見他的鋪子上堆着各種血淋淋的肢體,一看就知道新鮮。謝無涯撥了撥,問他:“這還能裝上?”
“能啊。”
狸貓妖說着,挑了一隻熊爪給他裝上,随即便幻化成手臂的模樣,他輕輕握了握,竟發覺當真能活動自如。
謝無涯有些難以置信:“這是怎麼做到的?”
狸貓妖說:“我哪知道,我都是從三爺那拿貨。”
“三爺?”
“三爺那可是跺跺腳,咱們妖市都要抖三抖的人物。這裡大半的鋪子都是三爺罩着,就是妖君呐,”狸貓妖壓低聲音道,“那也得禮敬我們三爺幾分。”
謝無涯想了想道:“能不能替我引見一下這位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