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酒、賭牌、劃拳、搖骰子……
輪番上陣……
謝無涯同一幹姑娘正玩的不亦樂乎,人群突然自動分出一條路,原本嗔膩調笑的聲音戛然而止,眼光全都有意無意打量着這個突然走進來,跟此處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來人盡管相貌平平,衣着氣度卻很是罕見,尤其周身疏離清冷之感仿佛骨子裡滲出來一般,自他沉靜的深色瞳孔裡蔓延開來,仿佛任何人的視線都是一種亵渎。
淡漠的眼光視若無睹般滑過周遭美豔的姿容,目标明确的投落在謝無涯身上,原本還簇擁在跟前的姑娘們不由得直起身子,稍微離了幾分。
但謝無涯本人卻醉的一塌糊塗,對頭頂的目光一無所知,直到他被樓裡的夥計請出來,在大街上凍得瑟瑟發抖,才又稍微清醒了兩分。
“欸,你們有沒有搞錯?我拿銀子來玩兒,你們把我扔出來,喂……快叫紅梅百合小喇叭她們陪我喝酒……”
他搖搖晃晃要再進門,門口的夥計攔着不讓他進。
“喂!什麼意思?爺有的是銀子!叫樓裡的美人兒都來陪爺喝酒……”他站立不住,似乎随時都會倒在大街上,但火氣卻不是一般的大,“攔我?你們憑什麼攔我?信不信老子砸了你們這個破店……去把老闆娘給我叫出來!”
叫嚣了足足一刻鐘,興許時辰還要更長一些,夥計并不讓步,醉意讓他不得不敗下陣,冷風一灌,胃裡更是翻江倒海,似是被什麼攪翻了天……
“嘔……”
“嘔……”
“嘔……”
半夜時分,怡紅樓外的小巷子裡,謝無涯趴在牆角吐的天昏地暗。
耳畔的絲竹軟語夾雜着突兀的聲響,足足響了好一會兒功夫。
平息過後,他扶着牆,清醒了幾分,歇了半天,又才能勉強直起身子,還未轉過身,背後就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像雪粒子一般幹冷:“清醒了嗎?”
聽見聲音,他機械的轉過身子,擡起粘濕的長睫,用朦胧沉寂的目光看向那張并不熟悉的面孔。盡管光線昏暗,但依稀能瞧出,那人生了一副闆正的身軀,嘴唇很薄,可以想見唇色必然也淺淡,才與發出的平靜無波的聲音相得益彰。
雖然來人并不相熟,卻給他一種相熟的錯覺。但這并不影響他借着醉意問候他:“你踏馬誰啊?”
“身為修行之人,溺于酒色,成何體統?”
雖是質問,聲音卻淡定。
聞聽此話,謝無涯覺得好笑,罵道:“修行?修你大爺的行?誰愛修修,愛行行!”
蕭珏微蹙了下眉頭,道也不願跟一個醉鬼計較:“胡言亂語,不知所謂。”
“嗬!”謝無涯勉強撐住有些發軟的腿腳,朝人靠近了幾步,他半眯着眼睛,似乎望着面前的人,又好像是望着眼前那一團看不清的霧蒙蒙的幻影,他指着他問,模樣口吻十分讨打,“你算什麼東西?拿這種語氣跟我說話?老子說什麼做什麼,關你屁事!給老子滾一邊去!”
說着,他就繞過蕭珏,卻聽見人道:“你若非衍天宗弟子,言行自不必受宗規規束。”
衍天宗三個字像是猛然刺中他,腳下停住,随即就是一聲不屑的冷哼:“衍天宗弟子?你以為老子稀罕這個名頭?從現在開始,老子跟衍天宗沒有半點關系,你踏馬也别拿狗屁宗規來約束老子……欸,我說你算哪根蔥?跟老子談宗規?”
頭腦還保持着那麼一兩分清明,他折返回來,湊近想要看清面前這個人。
濃重刺鼻的酒氣不由分說圍攏過來,讓人避無可避。
蕭珏微微皺眉,就要制止他再靠近分毫,人眼底微微怔愣了一瞬,頓住,就這樣呆立在他跟前,沉默的注視着他。
分明那樣輕佻孟浪又粗俗無禮的嘴臉,可不知怎的,那雙半睡半醒的眼睛裡卻沒有絲毫愉悅快活之态,令人覺得不适,反道盛滿了破碎哀寂,仿佛輕輕一碰,整個人就會散作飛灰,消逝此間。
“……”
靜默着,蕭珏剛要開口,謝無涯卻一改方才謾罵不絕的态度,一語不發盯着他看了幾秒,繼而轉身往大街上去了。
蕭珏有一瞬錯覺,似乎,他知道自己是誰。
但他不确定。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世上不會有人能認出他。何況還是一個素無交集的小小弟子?
而他的眼底也并沒有更多的情緒供他猜踱,有的隻是近乎死寂的悲怆蒼涼。
他看着他拖着身子走進一望無際的黑暗當中,一點點消失,直到完全被吞噬。
不知不覺又立了半晌,待回過神,才發覺自己望着那片空無一人的黑暗看了許久。那種無端空落落的感覺讓他心胸煩悶,他從未有過這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奇怪,也僅僅隻是覺得奇怪,随即便也離開了。
半月後,他從外地歸來,途徑阜甯,竟又瞧見他。
他攬着姑娘倚在二樓的欄杆上喝酒,同一群姑娘逗趣解悶,眼角眉梢的笑像是裹了蜜糖,膩的劃都劃不開。
人瘦的像紙片,仿佛風一吹,就能将他從樓上帶下來。
他仍不修邊幅,但依舊清俊至極。
似乎是察覺到突如其來的視線,調笑的眼光稍稍擡了幾分,投落到遠處。視線微微凝滞,但眼底的沉寂并無半分波瀾。
蕭珏迎着那道目光,他确定那人注意到他,但很快便不動聲色的移開,人也轉過身去,仿似眼光裡全無他這個人。
在街口伫立良久,他不知在想什麼,從樓梯上來,穿過春色雲集的廊道,撈開珠簾,走進這處酒色俱備、莺燕婉轉的溫柔鄉。
謝無涯懶懶斜倚在一方美人榻上,清瘦的手搭着一隻瓷白酒壺,懷裡的姑娘白皙豐腴,正喂他吃果子。
其餘十數人撫琴弄蕭,歌舞蹁跹,各展所長。
見生人進來,衆人也不訝異,隻望着他吃吃直笑。
謝無涯喝了口酒,對來人并不在意,手随意一搭,落在懷中人平滑的小腹上。
蕭珏看着他,餘光落在他勁瘦的大手上:“你在做什麼?”
他問的極為平靜。
謝無涯擡了擡眼,視線從他眉眼間滑過,嘴角上揚,笑容滿面:“請問閣下是哪位?”
蕭珏不好表露身份,便問他:“你可是衍天宗弟子?”
謝無涯淡淡道:“你認錯人了,我并非衍天宗弟子,乃是實實在在大俗人一個。”
蕭珏微微動氣,他本不是輕易動氣的人,可聽他如此說,竟有些沒來由的氣惱:“跟我回去。”
“跟你?”謝無涯覺得好笑,“你哪位啊?大哥?”
蕭珏無意與他争執:“你不必知道我是誰。你我同為修道之人,我隻是不願你數年修行之功,毀于一夕。你修行時日尚短,心智不堅也屬正常,偶有出格并非大過,回去後更當勤于修心……”
謝無涯窩在美人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說道長,你說教也分分場合,這種地方,你覺得合适嗎?”
“若是尊師知道你如此行徑……”
忽然,謝無涯臉色當即一沉,手中酒壺應聲爆開,酒水四濺而出,晶瑩的液體順着他的指節嗒嗒往下落。
“我哪般行徑,與旁人何關?”
“宗門規矩,尊師教誨,看來你是忘的一幹二淨。”
謝無涯微微睨着他:“有些東西,還是忘了好,忘了幹淨。”
蕭珏有些失望:“看來你與修行一途實在無緣,既然如此,日後不必再回衍天宗了。”
謝無涯拿過旁邊人手中的酒,猛灌了一口:“不勞你費心……”
蕭珏就要轉身出去,卻不知有人已經在外面打量了許久,恰好撈開珠簾一步跨進來。
來人約摸四十來歲,生的富貴敦實,身上又有些生意人的聰明勁兒,他一上來就沖蕭珏打揖,十分的驚喜:“餘大夫,真是你啊?方才我還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這麼多年沒見,你可一點兒也沒變。”
蕭珏看着面前的陌生面孔,一頭霧水:“你認錯人了,我不姓餘,也不是大夫。”
那人以為他是玩笑:“餘大夫,誰我都能認錯,你我還能認錯?當年你可是花了兩倍價錢買下我的藥廬,你這張臉我可是記的清清楚楚。”
“你認錯人了。”蕭珏就要離開,那人攔住他的去路。
“餘大夫,我知道這些年我的變化是有些大,”他邊說邊摸了摸自己的胖臉和肚腩,“但也不至于說你一點印象也沒有,你好好想想,你在烏栖鎮買了我的藥廬,咱們打過交道啊,後來我就外出做藥材生意,在外邊安了家,好多年沒回去過了。如今藥廬生意如何?我記得我離開那陣,那瞎子大夫的醫術可是傳的神乎其神,想來有他坐診,不怕沒生意。”
說了半天,見人眼中茫然,男人也有些懷疑是否果真是自己認錯了人,可左看右看,還是覺得像。瞥見一旁低眉沉思的謝無涯,男人定睛細看,上前兩步,仔細打量了幾眼,試探着問:“咦?你……不就是那瞎子大夫嗎?你眼睛能看見了?”
蕭珏看過來。
謝無涯臉色鐵青,眼底駭人,看得那人背後發涼。
那人愣了愣,趕緊退了兩步:“我……我認錯人了,打擾了。”
說着忙不疊的離開了。
蕭珏心下疑惑,甫一擡眼,卻正對上謝無涯冷寂的目光。
分明沉靜,但又隐隐有些不同。
幾秒後,視線移開,謝無涯捏着酒壺,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什麼。蕭珏看着他,竟看出一層深沉的陰郁,他想移開腳步,卻有一股不受支配的力量将他定在此處。
謝無涯悶頭喝酒,一壺接着一壺。
姑娘們看他無心玩樂,很快,三三兩兩也都散了。
他半靠在朱漆美人榻上,望着底下的街道,又像是望着遠處隐隐起伏的山巒。
他明明坐于咫尺,安靜如春風,可渾身籠罩的沉郁卻像泥淖一般纏裹着他,要将他拽進暗無天日的陰霾裡。
立了半晌,蕭珏問他:“你可是遇到難處?”
謝無涯頭也沒擡卻毫不客氣:“滾……”
“若有難處,可……”
“滾……”
“……”蕭珏張了張嘴。
“滾!!!”
酒壺應聲砸過來,在他腳邊炸開。
但這并不算完,謝無涯擡手又将桌上十來壺酒全部掀翻,乒乒乓乓砸了一地。蕭珏一動未動,素淨的袍子被酒水沾濕了半截。
見此情形,他自知多說無益,隻好轉身離去。
謝無涯徹底躺倒,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力氣,與一攤爛泥無異。他喝醉了,這回是醉的徹徹底底,連眼睛都不會動了。
蕭珏從樓上下來,迎面一人急匆匆上樓,與他擦肩而過。
片刻後,爛醉的謝無涯也跌跌撞撞下來。
他聽見他口裡急問:“什麼時候的事?”
“我也是剛剛得知,人三天前就不見了,留了紙條,說是要去找他爹。阿潇把阜甯都找遍了,那孩子覺得是自己沒照顧好阿苑,又怕你擔心,自己不要命的找……”
謝無涯罵道:“這個不省心的混小子!找他爹?老子就是他爹!”
“恐怕他不是來找你,我擔心他是去了玄都……阿苑身份尴尬,萬一出什麼事,怕是兇多吉少……”
“去玄都!”
“你這樣怎麼去?大夫說你的身子……”
“閉嘴!”
“謝大哥……”
“……”
聲音越走越遠,蕭珏立了立,轉身朝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
自從當日在妖界一見,青鸾便時常來無魅之林。
上回妖界無端偏幫魔界強闖迷霧森林,老樹妖自然不待見他。
盡管他數次登門拜訪,但都被拒之門外。
李憫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對那個叫展顔的如此感興趣,明裡暗裡也叫人查過,卻什麼也沒查出來。去問離昊,離昊也不肯多說,道是問了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不識得她?”
“我隻聽說鳳凰乃上古神獸,血脈尊貴,世間罕有。隻是,從沒聽說鳳凰有三尾一脈……”
“你跟青鸾似乎相識已久?”
“從前多受他照拂,未飛升上神之前,我便視他為摯友。”
離昊道:“你還算不得上神。”
李憫不解:“為何?天道已賜下尊号,如何不算?”
“你知道這天地間曾出過多少仙神?”
李憫略顯謹慎道:“天地造化數十萬年,仙神尊貴,至多……當不過千餘。”
離昊道:“天地造化數十萬年,仙神怎會才隻千餘?仙界大軍可是号稱百萬天兵。”
李憫微微詫異,但還算沉着:“青鸾說過,天兵隻是一般仙職,與上仙、上神不可同日而語。”
離昊冷聲道:“一般仙職?北辰門随随便便一個守将都曾是凡界身經百戰、戰無不勝的将軍,遑論神界?”
李憫不解:“妖君此話……何意?”
離昊道:“沒什麼,隻是随口一提。本君以為這些青鸾都同你說過,他曾是神界的神侍,沒人比他更了解這些。”
“神侍?”
離昊淡淡道:“雖然他隻是一隻青鸾,既不如鳳凰、金龍尊貴,也不如麒麟、白澤靈性,但他卻是天地尊神重矅神尊跟前唯一的侍者。當年,就連本君見到他,都要禮敬三分。”
李憫愕然:“他沒同我說過這些,他隻同我說過,他有仙緣。那他與那隻鳳凰……”
“據本君所知,這天地間唯有一隻三尾鳳凰,便是神界曾有女戰神之稱的花蕪上神。本以為她已于從前的大戰中神魂俱滅,沒想到她竟還活着,想來也是因為她有十世救世之功,才能得天道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