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蓮舟含笑道:“你不必反應如此之大,你是要向我證明自己的忠貞?大可不必。你也有其他人,不是嗎?”
謝無涯眼底毫無波瀾。
蕭蓮舟繼續道:“烏栖鎮餘岚蕭,你承認嗎?”
謝無涯稍顯愕然。
蕭蓮舟淺笑:“我在鎮上打聽過你的事。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
謝無涯如實道:“是,我喜歡過他,但……”
“那就夠了。”蕭蓮舟笑着道,神情裡夾雜着一絲理所當然。
謝無涯:“……”
所以,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是因為他謝無涯在與他開始之前認識了餘岚蕭,所以,他有誰都應該被允許。
謝無涯以為自己會像從前一樣感到胸腔悶痛,感到五髒六腑在收緊,感到窒息。
但他沒有。一陣沉默,他問他:“所以,你今天是要做什麼?”
“請你喝茶。”蕭蓮舟斟好兩杯,将其中一杯推給他。
謝無涯看着面前那杯茶水,伸手就要拿起來一飲而盡,蕭蓮舟卻按下他:“别着急,茶要慢慢喝。”他道:“這段時間,我做了很多傷害你的事情,但這并非我的本意,你性子倔,又不肯與我多說,我實在是氣糊塗了,你若聽話些,順着我些,什麼都同我說……”
謝無涯盯着杯中晶瑩的液體:“你希望我說什麼?”
蕭蓮舟道:“說什麼都好,你從前總是有很多話與我說。”
“你不會想聽的。”
蕭蓮舟淺笑:“說說看。就說你想說的……”
“我想說的……”謝無涯面無表情,邏輯卻清晰:“從哪開始說呢?大概要從十多年前說起……當年萬毒門門主陸銘去藥王谷向褚龍求一株溫養經脈的雪蘭草,期間藥王谷發生了一場大火,他趁亂盜走一味名叫五姹散的毒藥。後來,這味毒藥在阜甯城被用來殺害仇軒,以此嫁禍昊天宗,仙門内亂由此開始。”
蕭蓮舟看着他,笑意愈濃。
謝無涯不知看向何處,聲音始終淡淡的:“……後來,有人又一手策劃了西境之變,緻使昊天宗和清風門元氣大傷,一蹶不振,仙門格局為之一變……”
蕭蓮舟問:“隻有這些?”
謝無涯道:“你還想聽哪段?”
蕭蓮舟眼帶欣賞:“無涯,你知道嗎?你真的是一個極聰明的人。有些事,我們心照不宣即可。往事已逝,大多都沒有回望的必要。”
謝無涯道:“往事的确不必回望。你一直都在往前走,如今已經走到修真界最尊貴的位置上。你應該還會繼續往前走。”
蕭蓮舟看着他:“人,都是要往前走的。無涯,你願意陪我一起往前走嗎?”
謝無涯道:“你不需要問我的意願,我這個人早就為你所棄,許是你成為宗主之時,又許是,更早的時候。”
蕭蓮舟沒應。
謝無涯淡然的說起這些:“你收我為徒,教我本事,也是為了為你所用,就像那些為你而死的屍媪……”
蕭蓮舟道:“你與它們,終歸不同。”
“有何不同?”
“……”
謝無涯坦言:“這十多年,我一直做着兩情相悅的美夢,固執的守着自以為是的承諾——忠于彼此,永不背棄,事實上,在你心目中,我什麼都不是。”
蕭蓮舟看着他,視線滑過他臉頰、颌下、眉骨上的淤青,他知道,在衣袍覆蓋的地方,還有更多難以言喻的傷。
他太倔強了。他突然這樣想。但凡他順從一點,哪怕僞裝一下,他也不會受這樣重的傷。可他甯願被他折磨,也不願意碰他。
他想,如果不是他病體難支,如果不是他毒入肺腑,如果不是他斷去一臂,如果,他還是從前那個能征善戰的謝無涯,他絕不敢如此肆無忌憚的欺負他。
蕭蓮舟說:“兩情相悅固然可喜,可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情情愛愛重要,何必畫地為牢,故步自封?”
謝無涯道:“能從一人眼中得窺世界,從一人身上得見乾坤,又何必要朝三暮四?”
蕭蓮舟道:“我本以為你該心懷抱負,不曾想竟會囿于這些小事。你實在太幼稚。”
謝無涯微微擡眼:“這是幼稚?”
蕭蓮舟敏銳的抓住他的神态變化,口裡道:“或許你的志向便是得一人白首。但我不是。你也應該很清楚我不是才對,不是嗎?”
“……”
“我辛苦修行,鎮邪除祟,好不容易成為人人贊譽的雲澤君,難道是為了跟你在這照花堂白頭到老?難道你要我為了你放棄我的志向抱負?”
謝無涯沉默。
“就算會有那個人,又為何要是你?”
謝無涯眼睛動了動。
蕭蓮舟寬慰似的說道:“是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謝無涯的眼睛定在他臉上。
“我從沒說過要與你相知相許,我隻是說,我需要一個人陪在我身邊。無涯,我每日都有許多事情要做,以前隻是宗門内務,如今是整個修真界,我很忙也很累,我對情情愛愛不感興趣,也不會為它花費精力,我對它唯一的需要,就是案牍勞形、神思疲憊時,愉悅一番、放松身心。”
“……”
盡管他早就不抱希望,可聽他說起這些難堪的事實,他整個人都快碎了。
“你也需要,不是嗎?”蕭蓮舟問他,“當年攻伐昊天宗時,每日浴血奮戰、生死難料,如果沒有這樣的調劑和消遣,你能想象那将會多麼痛苦壓抑。”
謝無涯心口發疼,面色灰白。他真想剜了這顆搖搖欲墜的心。
蕭蓮舟又道:“各取所需便好,何苦要夾雜其他東西?”
謝無涯心底凄然,卻欲哭無淚。就算擺在眼前,他也難以相信這會是蕭蓮舟說出來的話。
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太遲鈍,還是因為他太會僞裝,這麼多年,他竟然從來沒有察覺,在這副冰山雪玉的面孔下,竟藏着如此醜陋的一張面孔。
“所以……我隻是你身心疲乏時取悅自己的……工具?”
蕭蓮舟道:“你也是我的弟子。”
謝無涯想再固執的問一句什麼,卻突然想起一段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瞬間将他淹沒,那個問題,他從前問過。
【蓮舟……這麼多年,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一瞬?】
【你以為呢?】
【愛過。這麼多年,饒是座冰山,我謝無涯也将它捂化了。我不信,我不信你會無動于衷!再說,明明是你,先來招惹我……】
【逢場作戲而已,何必認真?……這麼多年,每一次與你接觸,本君都覺得無比惡心,可你竟不自知。】
……
【謝無涯,我要的,你給不起。】
……
他的眼睛逐漸失色,直到完全失神呆滞:“我一直不明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權力?地位?你已經是宗主、是盟主,是整個修真界仰望的存在,可你仍不滿足……”
“人總是會想要更多,何況是永無止境的東西?有了權力便想有更大的權力,有了地位便想要更高的地位。無涯,”蕭蓮舟喚他,“難道你不想要嗎?”
“……”
蕭蓮舟握緊他的手:“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但這并不妨礙我追逐它們,不是嗎?我們可以永遠像現在這樣,我說過,權力和地位是我的,但我,是你的。”
謝無涯嘴唇發白發抖:“像現在這樣?”
“這樣不好嗎?”蕭蓮舟輕撫了一下他的臉頰,看着他的眼睛,“無涯,我心裡是有你的,就算九成都在它處,但你獨占十中之一。”
謝無涯望着他:“不知蕭夫人又占十中之幾?”
“不及你十分之一。”
“那單雲閣呢?”
似乎沒想到他會問起此人,蕭蓮舟一時沒應。
謝無涯道:“從前,你總喜歡往我額間點朱砂,我以為你是與我玩笑,直到我看見香雪堂那幅畫。畫上的人就是單雲閣,對嗎?”
蕭蓮舟頓了一下,謝無涯自顧自繼續說:“你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權力、地位、所愛之人,我這個替身、玩物、消遣工具,也該退場了。”
蕭蓮舟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謝無涯恍若未聞:“你對我說,不會囿于情愛之事,是因為你的心裡藏着另一個人。我同你說過,我這個人不是不開明,你隻要跟我說一句,你心裡有人了,我絕不會死皮賴臉的糾纏你,可你……為什麼不說呢?”
蕭蓮舟沉默。
“就算之前不說,在單雲閣出現那一刻,你也該告訴我啊,為什麼還要欺我騙我?為什麼還要與我糾纏這麼多年?為什麼你不讓我就此離開,還要将我抓回來?他明明就在你跟前……”
謝無涯聲音低啞,仿佛力氣用盡了,仿佛生命都枯竭了,仿佛他這個人都要破碎成灰。
蕭蓮舟道:“你不需要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他笑不出來,聲息微弱,“我竟然不需要知道……”
蕭蓮舟道:“無涯……”
謝無涯看着他,眼底失望透頂:“蕭蓮舟,你不珍視我這個替身,我認了。可如今你所愛之人就在身側,你為何還要與旁人牽扯不清?”
蕭蓮舟道:“他是他,你是你,你若真心愛我,便不會在意這些。”
聞言,謝無涯竟勉力扯出一絲極淺極淡的苦笑,卻并未辯白一句。
到如斯境地,他知道多說無益。
他也實在累極了,唯有一件事,他要親口聽他說。
“你,是不是抓了阿潇阿苑他們?”
空氣突然變得安靜,蕭蓮舟下意識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了?”
謝無涯眼底升騰起悲涼與絕望:“這一回,他們到底是何處礙了你的眼?你要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蕭蓮舟看看他,将那碗湯往他面前推了推:“日後你會明白……”
謝無涯擡手掀了碗,碎瓷亂濺,湯水潑開一地。
蕭蓮舟目中不悅:“幾個妖孽邪祟,你便與我動氣?”
“你一直都知道他們的存在,”謝無涯質問他,眼底發紅:“為什麼要突然動他們?他們隻是孩子,手無縛雞之力,你怎麼忍心狠下殺手?他們生來便雙親俱亡,慘死不滅得成一魅靈,前世慘絕人寰,這一世飄搖孤苦,你還要再次取他們性命,容不得他們半分!你也曆經過幼時凄苦,如何不能感同身受他們的處境?竟還下得去手,你究竟無情到了何種地步?”
蕭蓮舟面色大沉:“你知我幼時凄苦?你對我感同身受?幾個邪祟便叫你如此憐愛,恨不能以身相代?是,我的确抓了他們,卻不是為了取他們性命。”
謝無涯心底燃起一絲渺茫的希望。
蕭蓮舟看在眼裡,卻話鋒一轉:“是為了取他們體内的古樹樹靈。”
謝無涯臉上僵住。
“雲閣要鑄一柄世無其二的利劍,唯獨還差劍靈,古樹修行千年,古樹之靈,乃靈氣大盛之物,”邊說,蕭蓮舟心底升騰起一種莫名的快意,“最宜鑄劍。”
謝無涯半天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又半天都不敢相信,以至于磕磕絆絆說道:“你……拿它們……給……給單雲閣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