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馬趕往靈塔,盡管隻是寥寥數字,且這話還是出自東陵瑤華之口,但事關阿潇他們,上一世的記憶襲上心頭,惶恐油然而生。
還不到靈塔,老遠,他就瞧見有人正指使兩個弟子把手上的東西拿去别處,定睛一看,弟子手中接過的東西竟越看越眼熟。
他顧不得被人發現,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跑上去。
“謝仙君!”弟子見是他,不由得一驚,“怎麼是你?”
謝無涯一把奪過那人手中的短弓和羽箭,越看越像是他送給阿潇那張。他猛地翻過來,弓梢内側赫然刻着一個“潇”字。
他腳下一軟,弟子随即扶住他。他又瞧見那弟子懷裡還有短劍匕首之物,強烈的恐懼席卷而來,登時撕開他的心肺。
“人呢?人呢?”他抓住那弟子的領口,瞪着猩紅的眼睛咆哮、質問,“你們把他們怎麼了?”
弟子驟然得見他這副瘋癫模樣,也吓得不輕:“謝仙君,你……你問誰?”
“使這弓……這劍……這匕首的人……”
“他……他們……”弟子看到人眼底的精光,吓得一個激靈,“謝仙君,你問錯了吧?他們不是人,是邪祟!已經伏誅了……”
“!”
晴天霹靂!
悶雷炸響!
轟得他眼冒金星,炸得他雙耳嗡鳴!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手上無意識松開那人的領口:“伏誅了……”
弟子惶惑:“謝仙君,你打聽那些邪祟做什麼?”
他雙耳嗡嗡作響,隻覺得天旋地轉。明明天光明媚,可他看不清任何顔色,隻是腦海裡翻天覆地,兩世情形混亂交疊……
【今日我來此是要告訴你三件事……】
【謝潇和謝苑……】
【也已經伏誅。】
【……妖孽人人得而誅之。】
……
“蕭蓮舟……”
他口中喃喃,氣息不成。
“蕭蓮舟……”
他站立不住,搖搖晃晃。
“蕭蓮舟……”
他眼前忽明忽暗,神光盡失。
連念了三遍,忽然自胸腔爆出一口血,似乎氣力盡失,連鮮血也直接在口腔炸開,一瞬炸的滿臉都是。
那一刻,他看見倒下的全世界……
“謝仙君!”
“謝仙君!快來人啦!”
“……”
……
他做了好多夢。夢裡,他看見浮雲之上,九重宮阙憑空而立;他看見金色梧桐上空,龍鳳齊鳴;他看見仙神肅立、四方神獸列陣;他看見白玉階最上方,有人一席紫衣,冠帶整齊,遺世獨立……
那夢,真實的就像夢。
一道金光蕩開,他被一股無形之力從夢裡推出來。
周彥第一時間捕捉到他的動靜:“仙君,你醒了?”
眼前一切無比熟悉,胸口猶如撕裂般的疼痛也讓他在瞬間回憶起那些殘忍的事情。
他掀開被子下地,周彥攔他,他将人推開,周彥直接跪在他面前:“仙君,宗主在書房等你。”
謝無涯眼底發紅,卻也毫無猶豫,穿着一身裡衣,光腳就沖出來。
陵晉就立在書房門前。謝無涯扶着胸口,徑直而來。
照花堂裡的紅梅全都開了,如果他能瞧見這樣好的大紅喜色,如果他此刻還有心思去瞧,那一定是極好極美的。可是他的眼睛,在很多年前就失了顔色,可是他的心,已經徹底幹涸破碎。
陵晉上前迎住他:“仙君,宗主……”
謝無涯搡開他,徑自走向門口。
這原本是蕭蓮舟曾住過的房間,他搬去靈晖殿後,這間屋子便封了起來。此刻,它又打開了。
他原本就要沖進去同他理論,但到門口,卻還是停住了。
他知道蕭蓮舟就在裡面,可不知怎的,這一刻,他突然想要逃離,離他遠遠的,最好永生永世,永不複見。
他記得,上一世,他無比渴望走進這個屋子,無比渴望靠近這個人,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讓他幾不敢認。
但他終于還是擡腳走進去,他清楚,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一個了結。
他也想徹底了結。
他在這世上所有的牽挂和羁絆,從阿潇他們離開,就徹底消失了。
如果還有一絲一毫支撐他扛住命運給他的無休無止的打擊和折磨,那便是上一世受他連累的兩個孩子。
無論如何,他總還是想撐着一口氣多陪他們些日子,但現在,那口氣松了,沒了……
他進門。房裡跟從前并沒有什麼區别。屋子寬敞,四面牆壁上陳列的書畫依然散發着典雅的味道。
蕭蓮舟靜立其間,面向牆上的佳作。
今日他沒有束發,隻用一根簡單的玉簪将頭發别在腦後。桌角燃着一爐檀香,氤氲間,上一世初見與這一世初次踏入這個房間的畫面,與此刻交疊重合。
天光明媚,人亦明淨。窗戶漏進來的光落在他身上,整個人連袍角都在熠熠生輝。
他恍惚生出錯覺,一切隻不過是自己做的一場噩夢。這樣幹淨明媚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做出那些事?
他曾那樣珍視這塊落于身側的珍寶,舍不得他衣衫沾塵,看不得他鞋襪濺泥,就算重來一世,也甘願忘記從前,竭盡全力,憑着一腔孤勇再為他奮不顧身一次。
可到頭來,這就是結局。
這就是……結局。
蕭蓮舟轉過來,他還是明淨清透的如同一方琉璃,眉眼溫和,氣質清雅。
他看上去沒有任何疏離之感,可隻有立在他面前的人才知道,他這張面容,他這身氣質,已經将世間絕大多數人拒之千裡。
他看見謝無涯進來,溫和的說道:“你醒了?”
就好像是尋日寒暄,也像極了老友重逢。可謝無涯知道,他的溫和隻是他的僞裝,是他無堅不摧的外殼,是他戰無不勝的盔甲。脫去這層外衣,裡面遍布強弩鋼針。
“怎麼這樣就過來了?”他蹙眉,順手從旁邊拿起自己的披風替他披上,“周彥做事,越發不讓人放心。陵晉,”他吩咐道,“去取鞋襪過來。先坐吧。”
謝無涯坐下,才發現桌上已經備好了幾個小菜,和一壺酒。
陵晉取來鞋襪,蕭蓮舟讓他出去,他便将房門帶上離開了。
謝無涯一動不動,像個沒有生氣的木頭。
蕭蓮舟看看他,在他跟前蹲下,輕輕撈起他的褲腿。
謝無涯避開,像一尊無喜無悲的泥塑:“不必麻煩了……”
蕭蓮舟道:“你身子不好,不能受凍。”
他又伸手,謝無涯再次避開。
蕭蓮舟直接攥住他的腳腕,語氣如常:“不要亂動,不然,我就讓它再也不能動。”
謝無涯沒再掙紮。
蕭蓮舟撈起他的褲腿,鞋襪很快穿好,衣袍放下來,輕而易舉就将他腿上大塊的淤青全部遮住。
蕭蓮舟在旁邊坐下:“我們好久沒有坐在一起吃頓飯了,”他邊說邊開始張羅,“我親手做的,你嘗嘗。”他給他夾了塊魚放在碗裡,将筷子遞給他,“我知道,你最喜歡吃魚了。”
謝無涯看了一眼碗裡的魚,這回出奇的沒有燒成焦炭。
他知道他不會做飯,他更舍不得他跟鍋碗瓢盆打交道,所以這麼多年,他罕有機會嘗到他的廚藝。
“無涯,嘗嘗看。”
他像從前那樣看着他,盡管他已經從他身上看不出半點從前的影子。
但謝無涯還是接過筷子,嘗了一口。
蕭蓮舟問他:“味道如何?”
謝無涯道:“一如往昔。”
蕭蓮舟笑的溫柔,又給他夾了一塊:“那你多吃點。”
謝無涯卻直接放下筷子。
蕭蓮舟面色如常,又夾了青菜放在他碗裡,給他盛了碗湯:“嘗嘗看,我新學的菜。”
謝無涯不再動作,蕭蓮舟看着他微笑:“無涯,我們好不容易坐下來一起吃飯,不要讓我失望,好嗎?”
謝無涯沒應,蕭蓮舟便自顧自說起:“過兩天,我們該去香雪堂上香了,你上次準備的梅枝極好,這次能勞煩你再幫忙準備嗎?我娘她最喜歡梅花了……”
謝無涯想起那日在香雪堂的荒唐,眉頭緊蹙。他雖然向來知道蕭蓮舟在那方面不太忌諱,卻也不曾想到他會當着已故親人的靈位逼迫他。
“無涯……”他突然碰他的手,謝無涯條件反射般抽開了。蕭蓮舟看着他笑,他還以為他不會有反應:“怎麼了?”
能怎麼?
他隻是這幾個月被迫了太多次,已經對肢體接觸産生厭惡和抵觸。
蕭蓮舟抓過他的手按在桌上:“你我之間,何必如此生分?”
謝無涯抽不開,開口問他:“你想怎樣?”
蕭蓮舟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你想怎樣?身為弟子,久出不歸;身為道侶,音訊全無。若非在泰安偶遇,你打算這輩子都不回來,将我一人留在此處?”
謝無涯神色寂然:“你怎會是一人?”
蕭蓮舟道:“成婚之事,你該體諒。”
謝無涯道:“隻有成婚嗎?”
蕭蓮舟頓了幾秒,問:“否則呢?”
謝無涯面無表情的直視着他,似乎已經将面前這個人看了個透徹。蕭蓮舟似乎也從他的眼睛裡讀到這些,便不再問了。
“無涯,如果你願意,我們……”
謝無涯道:“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