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辛從外面捧着一疊幹淨袍子進來,重矅臨窗而立,素袍潔淨,一塵不染。
他看向手上準備的衣袍,不自覺停在原地。大事也好,小事也罷,在這個人跟前,他常覺無用武之地。這種感覺很不好,盡管他已經經曆了萬年,卻仍舊不能習慣。
他将袍服放到旁邊:“主上,此番入選之人不日便要前往神爻山試煉,主上可是也要參加?”
重矅望着窗外:“神爻山不失為一個試煉的好地方,且去看看。”
稷辛問:“試煉結束,主上可要回神界?我吩咐人提前打點。”
“你不是我的仆從,無需做這些瑣碎之事。”
“這是稷辛應該做的,主上跟前暫無神侍打理,稷辛隻是暫代一二。”
見人沒有反對,他心下安定了幾分。
雨停了,重矅回到桌案邊,翻開這兩日妖界遞來的奏章。諸方是個懂事且謹慎的人,雖然才掌妖界不過一月,奏報卻來的勤,幾乎每隔十天就會向重矅報告妖界的情況。
他在奏報中說,妖界現下混亂不堪,各城王各自為政,兵戈不斷。他招回了從前的舊部,又說服了與他有些情誼的慶城王和墨城王,現下正與其他幾位城王交涉,若不能說服他們,怕是戰事不可避免。
剛下過雨,房間裡有些昏暗,稷辛掌了燈,似覺得還是暗沉,便将燈盞移到靠近他手邊的位置。
重矅的視線雖在妖界的奏報上,卻問起魔界的事情:“如今魔界是屠寂坐鎮,說說他吧。”
稷辛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道也沒有遲疑:“回主上,當日六界動蕩,魔界群龍無首,是此人穩住局勢。我沉睡三萬年裡,也是此人同仙、妖兩界周旋,無論是戰力、智計還是謀略,均不在我之下,故稷辛以為,此人能擔重任。”
重矅在奏章上寫了什麼,燈盞恰好擋住稷辛的視線。
“他是修羅。”重矅話裡沒有半分情緒,似乎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稷辛道:“我明白主上的擔憂,修羅一族好勇鬥狠,嗜殺成性,身居高位難免肆意妄為,但也并非所有修羅都是這般。這數萬年裡,仙界多番侵擾,屠寂始終堅守不出,還與仙界大殿下多番交涉和談之事,仙魔大戰也未曾嗜殺濫殺,足見他與其他族人不同,而且此番主上回歸,他也主動與仙妖兩界修好,可見他是樂見六界安泰。”
重矅問他:“你有如此打算,當真不準備回魔界?”
稷辛道:“我願追随主上,殿司也好,神侍也罷,隻請主上留下稷辛以供差遣,以贖昔日失職之過。”
“差遣……”重矅緩緩道,“我用萬載将你培養成能保一界安甯的上神,難道是讓你在我跟前做這些瑣事嗎?”
稷辛垂眸,燭火照不透他眼底的幽深。
“我跟前沒什麼需要打理的。你也知道,蒼穹境從前不進生人,極天殿原也沒有殿司和神侍。”
稷辛垂首:“稷辛知道,蘭台銀阙所藏《上神錄》中有載,蒼穹境乃上古秘境,無尊神诏令,不得入内。後主上為第十二代妖神啟新破例,于極天殿設殿司一職,為第三十二代天君乘玹破例,設神侍一職,準他們自由出入,自此才成為慣例。”
“我跟前有花蕪已經足夠,你若不願回魔界,便去幫襯溟侓。”
稷辛斂眸,繼而一跪:“稷辛鬥膽,請主上破例一次。”
重矅擱筆,面色如常平靜,卻陷入長久的沉默,稷辛覺察不妙,放下另一條腿,躬身伏地:“稷辛知錯,稷辛豈有資格請主上為我破例?”
頭頂傳來重矅的聲音:“我第一次接見你們,便與你們說過,為神者,最忌破例。”
稷辛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恭敬道:“是,稷辛明白。”
重矅阖了面前的奏章,看不出絲毫情緒變化:“稷辛,無妄海自省三萬年,你還是雜念深重。既為神,就要擯棄天性中非神性的東西,這是擁有世所不及的尊崇所要付出的代價。這幾日,你好生在房中靜思己過。”
稷辛以頭磕地:“稷辛領罰。”
重矅看着他起身出去,将面前的奏章遞向旁側,空氣裡憑空走出一個神衛,雙手接過來,重矅吩咐道:“送往妖界。”神衛攜着奏章瞬間消失不見。
房間裡空空蕩蕩,唯獨手邊燭火微微跳動,重矅擡手拂滅,光線登時暗下來。他坐在一片晦暗的沉寂當中,神相莊嚴,仿佛萬物不侵。
忽然地動山搖,如天崩地陷,巨石滾落。接着晨省台鐘聲乍起,十二峰靈氣激蕩,他擡眼,窗外草木無依,飛花簌簌。
衆人聞聽異樣,驚懼間結伴而出,察知動靜出于蒼梧峰,彼此相攜,踏劍而至。
蒼梧峰山體震顫,飛石連連,山外結界尤在,但鈍重沉悶的響動不絕于耳,仿佛其間困有巨獸要破山而出。
蕭蓮舟及衍天宗一幹長老察覺動靜便至山腰處,隻因結界乃蕭珏所設,無人敢動。其他宗門雖滿心狐疑,但衍天宗人在此,道也不敢多言放肆。
天空陰雲壓頂,動靜駭人,久久未息,衆人心頭驚懼愈盛,蕭蓮舟企圖打開結界一探究竟,誰知今日,此處結界竟禁如鐵桶,連他也不認。
衆人議論不止,對結界内的情形紛紛猜測。
“你們說,這裡面到底藏了什麼東西?”
“聽說這蒼梧峰是扶華仙君閉關之地,能藏什麼?”
“什麼扶華仙君?我看就是個笑話。無論是當年仙門内亂,還是妖魔作亂,都不見這位仙君出手。他要出手,當年衍天宗還能被付之一炬?咱們宗門還能死傷慘重?”
“别說了,衍天宗的人都沒說什麼,你多什麼嘴?想吃瓜落啊?咱們看看熱鬧得了。”
“反正我要是蕭宗主,斷不會供着這樣一位爺。”
“你懂個屁!人家是叔侄,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再說,扶華仙君威名赫赫,他一日在衍天宗,外人就得忌憚三分,他當年不對昊天宗出手,不定就不會對旁人出手。再說,如今衍天宗那群老古董,一半都是他教出來的徒弟……”
“行了行了,我不說了。那你猜猜,這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不會藏了什麼怪物吧?這動靜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出來的。”
“今日整個修真界的精英都在此處,你怕什麼?”
“……”
“花兄,你來了?”程景之換了身天青色袍子,許是來的晚,隻能站在人群最後,而重矅更是在他之後才到。見他身上還是之前的衣袍,不禁多打量了兩眼,“你沒更衣?你的跟班呢?”
重矅的視線輕而易舉越過人群落在正前方,而程景之囿于身高,要看到前面的情形就吃力的多。
“前面發生什麼事了?”
話音剛落,一道赤金色流光砸在結界上,如利刃劃開一道猙獰的口子。接着衆人就見懸空橋下金光大作,與橋下黑氣作殊死厮殺,上空浮着一隻墨金色巨獸虛影,竟與蒼梧峰一般高大,雙目猩紅,黑氣蒸騰。
橋上蕭珏臨風持劍,為黑氣所成法陣包圍絞殺,猩紅白袍乍起,銀發飛揚,畫面血腥而又瘋狂。
“這……這是什麼?”衆人頭一回見如斯情形,目瞪口呆,皆不能言。
“金……金猊獸!”人群中不知誰說了一句,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金猊獸?!!!上古兇獸,能噴吐天火的金猊獸?”
“這……這不會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猊獸怎麼會在衍天宗?那是扶華仙君麼?”
“我怎麼糊塗了?這到底……”
“這不會是幻覺吧?還是說試煉已經開始了?”
“……”
人群還在議論,衍天宗一衆長老越衆而出,但還未近身,一道無形之力便将他們打落至數丈開外。黑氣随之湧去,形成囚籠,将他們盡數圈禁,懸于蒼梧峰頂,以其金丹為芯,靈力為油,身體做盞,燃起微光。
衆人慢慢看出端倪,一時驚駭難言,竟瞬間癱下去數人。
有人厲聲質問道:“蕭……蕭宗主,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衍天宗怎還藏着這樣的東西?”
蕭蓮舟也是頭一回見此場景,疑惑驚駭不亞于在場任何人,偏偏此時此刻他又不能問任何人。
“蕭宗主,你道是說話啊!”
“蕭宗主,你總得給我們一個解釋!”
“蕭宗主!你是在裝聾作啞嗎!”
“……”
蕭蓮舟看向峰頂的幾位長老,又看向陣中被困死生未蔔的蕭珏,終于将視線投向一旁的單雲閣。
單雲閣臉上雲淡風輕:“你都不清楚的事情,我就更不清楚了。宗主,你說這不會是扶華仙君豢養在蒼梧峰的怪物吧?”
衆人大驚。
蕭蓮舟微微睜大眼睛,繼而笃定道:“不可能。”
單雲閣故意道:“說不定呢?扶華仙君常年閉關于此,誰知道他在結界裡做什麼,不定這就是他的傑作。”
“住口。”
單雲閣臉色一沉。
蕭蓮舟盯着他,目光幽深:“是你?”
單雲閣與他四目相對,眼底浮現幾絲薄怒:“你懷疑我?”
蕭蓮舟移開視線,含眸微斂,若有所思道:“那會是誰?”
“有什麼好解釋的!”這時,有人高聲道,“殺了這兇獸再說!”
話落,一個人影一躍而起,手中赫然召來一柄赤色鎏金大刀,刀鋒帶起的威壓卷起一陣強大的氣浪,逼得人連連後撤,隻見她傾力朝巨獸淩空斬去,但尚未近身,便被金猊獸周身的威勢震退,長刀在地上拖行十數米,刀尖星火勾連,人群驚呼不止。
出手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此次的榜首“刀霸天”。
她好不容易穩住身子,但臉上卻毫無懼色。她完全不在意周圍人詫異驚駭的目光,舉刀指着上空的龐然大物,凜然喝道:“兇獸金猊,膽敢為禍下界,還不束手就擒?”
金猊獸低頭看向地上的“蝼蟻”,擡腳便要踩踏她,這時,隻聞得簡如澈揚聲道:“諸位,刀兄此話不錯,兇獸金猊,兇惡嗜殺,我等絕不能讓它為禍。誰願與我助刀兄一臂之力?”
“我來!”
“铮——”“铮——”幾聲,周映雪、魏鳴生、裴玉秋三人齊齊出劍,踏空而起,前來助陣。
接着,紀惟生、段天涯兩人先後到場。
“還有我!”程景之就要飛身上前,肩頭被人按了一把,他轉頭:“花兄?”
“不要添亂。”
程景之:“……”
頃刻,衆人均被黑氣困住,點燈于峰頂,動彈不得。
衆人大驚,無人再敢上前。
“桀桀,桀桀……”
一個混濁厚重又詭異陰森的笑聲從橋下傳來。
金光覆蓋之下,仿佛還藏着更加恐怖的東西。
金光與黑氣糾纏成網格狀鋪滿整個深淵口,無人能探知深淵之下的情形,卻也無人敢不忌憚。
“三百多年,修真界真是一茬不如一茬。”蒼老雄渾的聲音像銅鐘激蕩,“本事一般、混吃等死的越來越多,這敢于持劍衛道、舍身取義的卻越來越少。這可怎麼得了?桀桀桀桀……”
“誰……誰在說話?!”
有人大呼,下一秒便被黑氣穿胸而過,扯出一顆血淋淋的心髒。
“大呼小叫,沒規矩。”
方才還鮮活的軀體直愣愣砸倒在地,轉眼變成一具死不瞑目的死屍。
衆人皆冷汗涔涔,兩股顫顫。
緊接着,黑氣猛地從深淵中沖将出來,金光盡散,徹底化為虛無。而後,黑氣一分為二,瞬間将所有人圍困在包圍圈中。
“新面孔?估計當年跟我作對的那些人,都是老的老,死的死。”
黑氣突然沖到蕭蓮舟跟前:“有點眼熟,讓我想想,你跟……蕭既明是什麼關系?”
蕭蓮舟額上細汗如織:“……”
“不會是令尊大人吧?桀桀桀桀……沒想到他竟然還有兒子?”
“你認識他?”蕭蓮舟突然開口。
“桀桀桀桀……這是什麼話?我跟他何止認識?要不是他,我也不會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說起來,我跟他打交道的時候,還沒你呢。我一直将他視為一個難纏的對手,都說英雄惜英雄,沒想到他卻死了,要是他沒死,這麼多年,我也不至于如此無趣……”
它繞着蕭蓮舟轉了一圈:“不過,你跟你爹比可差遠了,你瞧瞧你帶的這群人,一個能打的都沒有。這麼多年,你都幹什麼吃的?”
周圍安靜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
它的語氣又變得苦口婆心:“大侄子,修行一途,功在不舍;日有所進,月有所長,才能終有所成。我這邪魔都時時刻刻記着功不唐捐,天道酬勤,你可不能懈怠啊。你若是懈怠,我就把你們都做成天燈給點了,桀桀桀桀桀……”
衆人聽的渾身汗毛直豎。
“不過大侄子,你可千萬不要學他,”黑氣示意他看向蕭珏所在的方向,蕭蓮舟微微擡眼,蕭珏在法陣中一直沒有任何動靜,“他啊,腦殼壞掉了啊,這腦子裡啊隻有殺邪祟、誅邪魔,你說,這邪祟邪魔總有一天殺完了吧,殺完了你幹什麼呢?你爹還知道抽空傳宗接代,他這輩子是打算跟我過了啊!我被他看的死死的!他是寸步不離啊!大侄子,我心裡苦啊!這麼多年的苦,我不知道跟誰說啊!我盼星星盼月亮,就想見見你們啊,親人啊,你們可算來了!我想死你們了!”
前一秒這聲音還如泣如訴,直叫人差點信了它的肝腸寸斷。後一秒,這聲音便笑的尖利如鋼針,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
霎時,它卷起一陣飓風乍然沖向半空,橫沖直撞,瘋癫如魔。
聲音時而雄渾如銅鐘,時而溫柔婉轉如嬌娘。時而滄桑幹澀似枯木,時而低沉溫柔如玉郎。
“桀桀桀桀桀………我出來了!桀桀桀桀桀……我終于出來了……桀桀桀桀桀……三百年了!!!三百年了!!!三百年了!!!桀桀桀桀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