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煉還未結束,蕭蓮舟便被弟子護送離開。
稷辛在山下攔住行刺之人的去路,那人轉身欲逃,卻見重矅不知何時立在此地。他就要跑,重矅開口:“你應該離開,而不是回去自投羅網。”
人停住腳步,心下已有幾分猜測:“你如何知道是我?”
重矅看着他:“我隻是猜到你此番前來必有所圖,并不知道你會刺殺蕭宗主。”
那人拉下面巾,果然是程景之。但臉上已然是截然不同的穩重和深沉,眼底表面又敷衍的稚嫩盡數消失,取而代之是淩厲的眼光。
“花兄,原本見你沉默寡言,又不善與人打交道,以為隻是個天資平平的修士,不想卻如此警覺。道是我大意了。能跻身修真界排名榜的人,我竟然會小瞧?”
程景之繼續道:“我自認毫無破綻,花兄是如何看出我另有所圖?”
重矅隻道:“一動不如一靜。”
程景之啞然,繼而自嘲道:“道是我畫蛇添足了。花兄今日替我解圍,如今又在此處攔住我,不知是何用意?”
重矅直言:“我是來勸你放棄。你已失手,便已失了先機。如今到處都是衍天宗弟子,你若回去必定無處可逃。”
“我既來此,便沒打算活着離開。隻要能取他性命,死又何懼?”
重矅問他:“你為何刺殺蕭宗主?”
程景之冷哼:“花兄以為,殺人要什麼理由?”
重矅道:“你從西境來到衍天宗,隐藏實力,伺機刺殺,絕非是一時沖動。”
“花兄,”程景之看着他,“這是我的事情,你若真當我是朋友,就當沒見過我。我做什麼,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
重矅道:“神爻山周圍已經安排有弟子把守,你未曾參加試煉之事已遮掩不過去,何況你已打草驚蛇,不會再有得手的機會。走吧。”
程景之眼中堅決:“我不能走!我準備多年,我不能就這樣離開。就算拼上我這條性命,我也要殺了他!”
重矅:“明知沒有可能……”
“你不會明白!若是不能殺了他,我活着也是枉然。花兄,你讓開!”
重矅聞似未聞。
程景之看着他道:“我明白花兄為何攔我,人人都道這位蕭宗主雲中君子、高山景行,乃真正的仙門楷模、正道典範。無數修士趨之若鹜,擠破腦袋想要擠進衍天宗,不就為了瞻仰這位蕭宗主的風采?修真界又有誰人不仰慕尊崇?花兄一定是覺得我瘋了才會刺殺他,所以攔我,對不對?”
重矅沒應。
程景之苦笑道:“我來之前就知道自己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也無妨,我便是要叫他知道,就算他僞裝的再好,也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看着重矅,神色鄭重道:“花兄,不管你信與不信,我都要提醒你,蕭蓮舟此人,表面光風霁月,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實則滿腹陰謀詭計,狠辣陰毒!你若是有投靠宗門的想法,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你這樣的散修被騙進去,隻會被吸的連骨頭渣都不剩。”
重矅平靜道:“多謝提點。”
見他對自己的話不以為意,程景之懷疑道:“你不信?”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程景之語塞。
“你不是對手,”重矅道,“你若再留在此處,便走不了了。”
程景之望着他,許是他過于平靜,以至于他的話充滿十足令人信服的感覺。
“千秋門有一術法,名曰控魂,對付生者,可直接剝離魂魄,對付死者,可以琴音震碎三魂七魄,使人痛不欲生。”
程景之蹙眉,仿佛已經身臨其境。
“此術法最厲害之處在于,它能控人心智,令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無不實。”
程景之神色微怔。
重矅依舊淡語:“我想,蕭宗主一定跟我一樣好奇,你為何刺殺于他?你師從何人?可已婚配?親朋故舊幾何?”
程景之微微睜大眼睛。
“你不懼他,但應該懼怕天下第一大宗的實力,更應該懼怕仙盟的勢力。”
程景之眉頭緊蹙,心下明顯正在激烈鬥争,卻聽見重矅說:“你也不想西境朝鳳一族,為你所累。我并非阻你報仇,隻望你行事之前,多思量等你平安歸去之人。”
程景之怔然良久,已然動搖。
重矅讓稷辛将他悄然送回神爻山,待試煉結束,與其他人一道露面。
毫無意外,此番獲得入選資格的正是排名榜前五人。但此事遠沒有行刺一事轟動。盡管修士四處搜尋,但刺客仍遍尋不獲,當日無故未參加試煉的花隐,後又同單雲閣發生私鬥,他的嫌疑原本最大,但出奇的是,蕭蓮舟自始至終,未曾過問此事。隻是返程那日,蕭蓮舟遣陵晉來,說他打算前往漁州封陵拜訪一位老前輩,邀他這位當地人同行。
稷辛警覺:“莫不是懷疑主上與刺殺一事有關?明裡不表,借此機會到封陵一探虛實?”
重矅覺得并非沒有這個可能:“程景之已返程,為安全起見,引他們去封陵走一趟也無妨。”
稷辛心下疑惑,重矅從不幹涉下界之事,此番竟會相助下界一個修士,心下不禁也留意了幾分。
*
蕭蓮舟以傷重不便禦劍為由,以車馬代步,一路走走停停,四五日不過行進百十裡地。
今日才行了不到十數裡,一行車馬竟又停在路邊。
稷辛:“主上,他們所用皆是良馬,就算日行百裡也不在話下,一日隻行二十裡地,未免太說不過去。更何況,此處距封陵甚遠,按照這個速度,一兩月也到不了漁州。”
重矅看向蕭蓮舟馬車所在的方向,他正與單雲閣在樹下品茶弈棋,看似頗為閑适。
陵晉送來一壺茶:“花公子,宗主說,此處雅緻幽清,素日在衍天宗甚少見到這樣的好景緻,想多停留些時辰,這是宗主最喜歡的茶,請花公子坐下細品。”
幾個修士過來替他搭好茶案,重矅便隻能坐下,稷辛替他拿了卷書,他便在樹下打發時間。
一盞茶沒喝完,耳畔突然傳來琴音,不知何時,他二人面前的棋盤已收好,換上了一張七弦古琴。蕭蓮舟正襟危坐,身後白袍鋪陳,素手輕撫,琴音便從指尖流瀉,盤旋于林間,經久不散。
單雲閣神色專注的看着面前的人,他不懂琴,也從沒見過他撫琴,但這一刻,陽光從樹梢穿過,投落在他身上,青山綠竹為襯,襯得他猶如瑤台琴仙,清雅出塵,當真雅極,美極。
一曲畢,單雲閣眉宇間流露出罕見的溫柔神态:“這麼多年,我竟不知你有如此琴藝。”
蕭蓮舟仔細摩挲着琴弦,如見故友:“很多年沒彈過了。”
單雲閣道:“這是為何?”
蕭蓮舟道:“宗務繁忙,難得閑适。”
“你既有如此雅興,日後我們便多下山。”
蕭蓮舟嗯了一聲,擡眼不經意瞥向遠處,重矅翻了一頁手中的書,似乎對方才的琴聲聞所未聞。
單雲閣有些意猶未盡:“你再彈首曲子。”
蕭蓮舟起身走向馬車:“時辰不早了,啟程吧。”
“……”
蕭蓮舟似乎很是喜歡這一路的景緻,走走停停,渾似踏春。這一路殺了幾個為惡多時的邪祟,車馬又護送一行流民繞道去了别處,他還吩咐宗内弟子修好了一座路過時破損不堪的石橋。
單雲閣初始也覺得怡然,但漸漸的,他就沒那麼心情愉悅了。
重矅生性沉悶,他不愛動,也不愛說話,就是與跟前的稷辛,一日也難得說幾句,更不必說去迎合這位同行的蕭大宗主。每日除了靜坐,還是靜坐。仿佛在他的世界裡,除了他自己,誰都不存在。
“你在看什麼?”單雲閣從馬車後面走過來,他在一側注意了蕭蓮舟很久,蕭蓮舟聞聲收回視線,順手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單雲閣在他對面坐下,問他:“這一路,你似乎很關注他?”
蕭蓮舟放下茶杯:“一個散修?”
單雲閣道:“你想說一個散修不值得你關注?”
“你覺得值得嗎?”
“既然不值得,何必大費周折繞過來?”
蕭蓮舟擡眼淺笑:“刺客一事,他嫌疑最大。”
單雲閣看着他:“既然懷疑與他有關,為何還留着他?你做事向來不拖泥帶水。”
蕭蓮舟道:“試煉剛結束,他若是出了事,豈不引得衆人無故議論?”
“議論又如何?你自有辦法叫他們閉嘴。許是我錯覺,總覺得你對此人有些與衆不同。”
“我不知你是如何生出這樣的錯覺,”蕭蓮舟淡然一笑:“不過若你非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單雲閣意味不明的看着他:“有時候,我當真看不明白你。”
蕭蓮舟回應道:“我又何嘗明白你?不過我知道,你也不在乎,不是嗎?殿下志向高遠,當思謀大事才對,莫要将心思浪費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
單雲閣沒有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