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未去今日的生辰宴,待他得到席間出現刺客的消息時,程景之已被生擒。宗裡到處都在傳,此人使的是昊天宗所創九霄劍法,隻可惜九霄劍意還未得要領,被蕭蓮舟當場一鞭碎去半截手臂,押入地牢。
重矅趕到地牢時,程景之被綁在刑柱上,已然魂魄盡碎。今日仙門百家齊聚,顯然少不了千秋門的控魂曲助陣。他遍體鱗傷,頸骨反折以至微微望天,死寂的眼睛盯着某處,似乎還有不甘不忿不平。腹部有一個極不平整的傷口,浸着血,半截腸子掉在外面,這是他自己拿手指剜出來的。
重矅将他周圍散落的一點點魂魄碎片攏到一起,放回他體内,死寂的睫毛幾不可見的顫了顫,瞳孔裡恢複了一點可憐的神采,就像一盞沒油的燈,呼吸聲大些也會讓它熄滅。
重矅問他:“為何還要回來?”
幹枯的嘴唇微微翕合,發出微弱的聲音:“……要回來。”
“明知結果,還要一意孤行……”
他勉強扯了一下嘴角:“……也許呢?也許我運氣好……”
“現在呢?”
“……也不後悔。至少,從此以後,他蕭蓮舟都要時刻擔驚受怕……”
“這就是你的目的?”
“受人之恩,當湧泉相報。不過,我本事有限,也就這樣了……”
重矅轉身欲走,程景之撐着一口氣叫住他:“花兄……請你幫……幫我一個忙……”
重矅徑自往外去。
死寂的眼睛裡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程景之掙紮着想要多一些時間停留:“……幫……我,求你……幫我……求……你……”
重矅停在地牢門口,背對着他。
“……告訴……小漁……我不……回去了……”
聲息戛然而止,一個晶亮的耳飾從他腰間滑落到地上。
程景之依舊保持着那個微微仰頭的姿勢,一陣風卷起地上的耳飾和旁邊沾血的佩劍,随重矅消失在地牢。
夜風,涼的像煞骨的冰刀。
重矅從外面回來,老遠就見蕭珏立在廊下等他。房裡的燭火在他身上薄薄披了一層,看上去朦胧又美好。
見到他回來,蕭珏上前迎住他,将手中的披風替他系好。見他手中捏着柄劍,便問:“你去了何處?”
重矅問他:“有事嗎?”
蕭珏立在他面前,鼓起勇氣慢慢的說:“那天你在船上說的話,我都考慮清楚了,無論你是誰,我都接受。”
周圍的風似乎突然沒那麼涼了。
重矅問:“确定考慮清楚了嗎?”
蕭珏鄭重的點了一下了頭,他想明白了,他不在乎他是誰,隻要他自己認定他是誰就足矣。
重矅把披風解下來還給他,從他身側走過:“不作數了。”
蕭珏一愣,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為什麼?”
“我們不合适。”
蕭珏忙問:“哪裡不合适?”
重矅問他:“你了解我嗎?知道我來自何處,生于何時嗎?清楚我的喜惡脾性,認識我的親朋故舊嗎?”
蕭珏躊躇了一瞬說:“以後我可以慢慢了解。”
“你對我一無所知,合适二字從何談起?”
蕭珏趕緊道:“你就立在我面前,我怎麼會對你一無所知?”
“願聞其詳。”
“我……”
蕭珏啞口無言。
重矅說:“仙君,有些東西就像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譬如,你有三百多年的人生閱曆,而我才年過三十,這中間你有三百多年的過去我不曾參與,我們之間隔了數百個春夏秋冬,你明白嗎?”
蕭珏看看他:“我不明白。雖然我們沒有過去,但會有以後。也許,我們的以後還會長過三百年,不是嗎?”
重矅道:“每個人都是由他的過去塑造,你不了解他的過去,就從不曾真正認識他。”
蕭珏拉着他的衣袖說:“你可以試着了解我。”
重矅将衣袖抽走,向屋裡走去:“不了,三百年太長了……”
蕭珏:“……”
*
刺客一事鬧得沸沸揚揚,衍天宗對外宣稱刺客已自裁謝罪,這件事也就算明面上給了衆人一個交代。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刺客的死活,也不會有人去追究他的來曆,但蕭蓮舟還是讓陵晉暗中帶人趕去西境。
重矅也帶着花蕪來了清河鎮上,這裡跟從前變化不大,甚至不仔細看,根本覺察不出變化。他想,這就是與世隔絕的好處,外界千年,此間也茫然不知。
“小漁!”
有人突然喚了一聲,重矅就看見河邊站起來一個姑娘,放下手上還沒洗完的衣服,麻利的擦了擦手上的水,快步往回走。
重矅看見她興高采烈的沖喚她的人招手:“老馬!我在這!”
老馬并不很老,牽着匹有些年紀的老馬,跟她說了些什麼,小漁進屋拿了些果子酒水之類的遞給他,老馬擺擺手離開了。
小漁立在原地,似乎若有所思。半晌後,她注意到重矅,朝他看過來。小漁的面容很清秀,重矅覺得,眉眼間似乎有幾分似曾相識。
小漁撈開臉上被風吹亂的碎發,黑漆漆的眼珠打量着眼前這個與此處格格不入的人。
屋内傳來動靜,小漁轉身跑進一間屋子裡。昏暗的房間裡,小漁手忙腳亂收拾地上被打翻的酒水,口裡還道:“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能再喝酒了,我藏在屋頂上都能被你發現,你這鼻子可真靈……”
角落裡傳出一個滄桑的聲音:“你這丫頭,哪有你這樣的?星程讓你盯着我少喝,你就幹脆把酒都收起來……”
小漁道:“星程那是舍不得委屈您,我可舍得。您的身體不能再喝酒了,以後啊,一滴都不能沾。”
“我身體好着呢。”
“還好呢?我都看見您咳血了。”
“丫頭,人生在世,誰沒點愛好……”
“不行,我答應了星程要好好照顧你,您要是身體出了問題,星程還不得找我麻煩?”
“他哪敢?”
“您這話說的……”
“誰!”角落的聲音突然警惕起來,小漁立馬走出來:“誰啊?”看清是重矅後,小漁順手摸了根棍子捏在手上,“你做什麼?快出去!”
重矅将一隻銀質耳飾放在旁邊桌子上,小漁看清,忙問道:“星程呢?他去哪了?”
重矅說:“他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