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蓮舟離開,明信進來添茶,見單雲閣捏着茶杯不知在想什麼,神情很是讓人玩味。他約摸也猜到幾分,放下茶壺說道:“殿下,您很久沒這麼開心過了,殿下在這裡總是更放松些。”
單雲閣環視了一眼,說道:“那又如何?不過是一個小宗門,任何人都能過來踩上一腳。”
明信道:“但有殿下庇佑就大不一樣。”
“庇佑?”單雲閣滿是不屑,“為了一個小小的宗門跟妖界再起紛争?這麼久了,妖界的動靜你當沒有傳回天界?天界沒有動作,那就表明父君的态度是置之不理。我若是站出來,妖界定會揪住此事不放,牽連仙界,到那時,我豈不成了罪魁禍首?”
明信沉默。
“妖界把這樣一場大戲台子都搭好了,若是不配合它演上幾場,豈不辜負了他們一番心血?五日後就是慶城王與衍天宗所定十日之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讓你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備好了……”明信有些擔心:“但是殿下,事關兩界,若有不慎,恐會連累衍天宗。”
“一個小小宗門能為我助力一二,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殿下,可妖界勢重,萬一有什麼差池,蕭宗主首當其沖。”
單雲閣看向他:“你如今是給我做事還是給他蕭蓮舟做事?”
明信颔首:“明信對殿下絕無二心,明信隻是希望殿下三思。”
“此事我已經想的很明白。鬼章莫名其妙死在衍天宗,無論如何,這件事都絕不可能輕而易舉的了了。廣珩的事情讓我在天界顔面掃地,這一次是老天爺給我洗刷恥辱的機會。至于别的,”單雲閣拿起茶杯轉了一圈,又放回去,“不在我的考量當中。”
“……”
*
神衛引着重矅來到春風城。
這是人界的城池,從前因為靠近昊天宗得地利之勢,格外繁盛富庶。那座仙宗傾覆後,此處仍數十年如一日繁華熱鬧。
重矅獨自走進巷尾一處書鋪,喧嚣熱鬧立馬被隔絕在外。
閣中分為上下三層,皆陳列檀木書架,井然有序,卷冊帛書以非常考究的楠木書箱盛裝,安置在書架上。
四面牆壁輔以字畫為飾,畫中山水磅礴,字迹風骨傲然,每一幅都非凡品,閣内懸有一方“天地澄明”四字匾,字迹更是飛揚不羁。
閣内設有幾張幾案,可觀書摩畫,也可品茶弈棋。
如此清幽雅緻之地,卻并不得人心,閣内冷冷清清,竟是一個人也沒有。
重矅看了一圈,順手從書架上取了一冊書,那書材質極好,光是拿在手中便知所用紙張不俗。
這樣一卷書,若是沒有十數兩銀子,怕是帶不走。
他随手翻開,書中的内容讓他盯着看了許久,似乎第一頁就格外引人入勝,讓他久久不願翻過。
良久,他才将書阖上放回原處離開。
一連來了兩日,這裡始終生意冷清,到第三日,他在黃昏的時候走進鋪子,因為窗戶都用了明紙,所以鋪子裡還很亮堂。
重矅在書架跟前立了小半個時辰,像往常一樣将手中那本書放回架子上,正要出門,裡面卻傳來一個聲音叫住他。
“閣下若實在喜歡那本書,便拿走吧。”
重矅循聲看過去,一陣響動後,一個人從後院推着輪車出來。他腿腳不便,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發間花白,形容枯槁,目色混濁宛如行将就木,偶爾以手帕掩嘴輕咳,仿佛動作稍大一些,整個人都會散架。
重矅注視着來人,那人靠着椅背,微微偏着身子,面色蒼白神色卻溫和,看上去是個性子極好相與的人。
“我瞧閣下來了幾日,每回來都盯着那本書,想來是真心喜愛。俗話說,書贈有緣人,便贈給公子。”
重矅道:“這書材質講究,想必價格不菲。”
那人緩緩說道:“材質道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搜羅到這些美人圖,再找來畫技出衆的先生臨摹,然後彙編成冊,這可是項大工程。咳咳……你手上那本賣的很好,這一批貨隻剩那最後一本。”
重矅說:“此處似乎少有人來光顧……”
那人看着他笑:“光天化日大張旗鼓來光顧小店的,閣下的确是頭一位,咳咳……”
“……”
“所謂食色性也,閣下不避他人眼光,道也心胸坦蕩。”
重矅道:“……”
那人笑笑,推着輪車過來:“公子似乎很喜歡第一幅?”
“……”
“這幾日,我見你隻翻開過第一頁,如此念念不忘,想來是情有獨鐘。”那人問:“閣下喜歡怎樣的美人?”
重矅欲言,那人先一步說了他要說的話:“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閣下是要說這句?正所謂美人在骨不在皮,試問天下畫師有幾人能畫出真正的美人呢?”
那人指向書架:“其實這些,比你手上那本美人圖更有意思。”
重矅想了一下道:“那這些我都要了。”
那人突然笑起來,笑着笑着咳的厲害,胸腔震動,宛若一隻被風撞擊的紙皮燈籠,似乎随時都會被劇烈的咳嗽撕成碎片。平複後,他又才道:“閣下有何用處?”
重矅反問:“旁人買時,店家可也會問用處?”
那人擺擺手:“我不關心旁人的事情。隻是我從閣下的眼睛裡看出,閣下買了我這些寶貝去,也是平白糟踐了。我做這門生意不容易,年輕的時候,我就開始搜集這些書畫圖冊,珍本、孤本,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到現在這個年紀,才有心力做成這樣一個鋪子,我這鋪子裡的書畫圖冊全都是用最好的紙張,選最擅書畫的先生執筆,我并不打算把它們賣給閣下拿去積灰。”
重矅沒應。
那人道:“既然不感興趣,又何必勉強?”
重矅拿起放下的那本書,将身上的錢袋解下放在旁邊。
那人說:“既然贈給閣下,銀錢便收回去吧。”
重矅沒有拒絕,收好書,把錢袋也收回來:“多謝。”
正好有車馬行的人送來一隻木桶,讓鋪子老闆出來驗貨,那人拿手帕掩着嘴,一邊有氣無力的咳嗽着,一邊推着輪車慢慢吞吞的來到門口。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木桶擡進内院,重矅走出來,身後的馬車很快追上他,并從他身側過去,他聽見馬車上的人說:“這回送的鮮魚蝦蟹,都還新鮮着呢,一點沒壞。”
“沒壞就好,不然又白跑一趟。”
“活物嬌氣,我看以後還是少接這買賣……”
“再說吧……”
重矅在原地立了立,伸手微微擋了一下日頭。
縱使日月變換,縱然四季更疊,太陽普照之下,這裡與從前并無區别。
他明明早已明白,可還是親自來走一遭,來看一眼。
*
接到青賦的消息,儲龍和蕭冕第一時間趕回蒼梧峰。
他二人萬萬沒想到,他們費盡心思要找的兇手竟然主動送上門。若非蕭蓮舟讓人嚴加看管,儲龍定要沖進地牢先要他半條命,以洩心頭之憤。
不過,能在約定的期限内抓到兇手,宗門内外都松了口氣。
衍天宗立即将此事知會妖界,慶城王得到消息的同時,花蕪也得到這個怪異的消息。
她跟傳信的妖兵确認了三次,都明明白白聽到對方說已經證實殺害鬼章的兇手是修真界一個喚做花隐的散修,此人在衍天宗已對殺害鬼章一事供認不諱,且慶城王手上也已拿到此人最為詳細的認罪供述。
花蕪覺得此事已不僅是奇怪,而是滑稽。
“尊上,難不成他們真打算魚目混珠、蒙混過關?”花蕪百思不得其解,“慶城王絕不是好糊弄的人,若是被他察覺,後果不堪設想。明眼人都知道,鬼章之死,表面上雖風平浪靜,但實際上,大戰一觸即發,激怒慶城王,衍天宗覆滅就在瞬息之間。這位蕭宗主铤而走險,難不成連他衍天宗數百年仙府根基都不要了?”
重矅不置一詞,花蕪不再多言。
重矅走出房間,立在院子裡。
慶城王是按照接待妖君特使的禮節接待他二人,因此安置之處頗為用心。院子裡多奇花異草,品類繁多,且各有各的姿态。
重矅看着它們挨挨擠擠的盛放,隻覺得歎惋。這樣好的花草,該遇到一個會欣賞的人才是它們的福分。落在他眼裡,不過與其他山石草木無甚區别。
*
明日便是十日之期。
妖界會派人前往衍天宗接收殺害鬼章的兇手。當然,在這之前,當着妖界之人公審是免不了的。
關押的地牢層層看守,饒是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
但自從人被關進這裡,蕭珏每晚都來。
可人隻是面朝牆壁,無論是關于鬼章一事,還是其他,都不願說一個字。
蕭珏很想沖進去将他扳過來,讓他看着自己,回答他的問題,可他不能那麼做。
任何事情他都可以勉強,唯獨在這件事上,他不能。
他不知道他為何會回衍天宗主動認罪,也不知道他所承認的這些究竟是真是假,他更惶惑的問題在于,他到底是不是那個讓他朝思暮想之人?
如果他是,其他一切問題都不會是問題,因為他會選擇無條件信任他。
可如果他不是……
他在門外立到深夜也沒有等到答案,最後不得不拖身離去。
重矅的話在他心底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無論他是不是那個人,他蕭珏可以賭上自己,卻無法拿衍天宗上下來賭一個未知的結果。
他沒有禦劍,而是選擇在漆黑的夜裡沿着山路往蒼梧峰頂的竹苑走。他覺得這條路一如他此刻面對的一切,漆黑一片,看不清方向。
月亮慢慢從雲層裡鑽出來,落下朦胧淺淡的光輝,恰好照亮他腳下的路。
走了一段,他突然停住,身體不自覺繃緊,繼而回頭,視線四下搜尋着暗影重重的地方,心裡卻期待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能走出什麼,但良久,什麼都沒有。
巨大的失落失望将他籠住,那些暗影在他瞳孔裡極速放大。
他又一次想起謝無涯,想起他也曾面對茫茫天地,如此無助絕望,也曾發了瘋一般,如他一樣尋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感同身受的絕望和痛苦從心底滲出來,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覺得身體裡僅有的那一絲氣力都快被擠壓殆盡,卻又不願逃離,心甘情願在這種痛苦中浮沉窒息。
身後傳來輕微腳步聲,蕭珏心底一緊,可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是如此驚喜這個動靜。
他回過頭,人果然立在幾步開外。
月色在他素白的長袍外淡淡籠了一層,在深山裡格外明顯,以至于他隻要回頭,就能一眼看見他。但他隻是平靜的伫立着,像一棵樹般注視着他,此刻,在深山的映襯下,他更像一蓬青霧,仿佛不惹塵世,不沾半點人間煙火,随時都會隐進深林,亦或四散于天地。
蕭珏心潮澎湃,無法成言,他甚至分不清這一刻是因為他将他當成了謝無涯,還是僅僅因為面前這個人。
夜風拂過,蕭珏胸前垂下的飄帶微微揚起,他的衣衫看起來輕薄飄逸,不似重矅的衣衫材質,就連風也吹不動他的袍角。
蕭珏走近幾步,想靠近他,甚至,想要伸手抱他。可心底的另一個聲音阻止他靠的太近,所以他停在三步開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
“你怎麼來了?”
重矅說:“山路難行,我送你。”
兩人緩步往山上走,月如銀盤,山中耀如白晝。
蕭珏心裡有太多疑問,可湧到嘴邊卻不知從何問起。
他心裡透着沉沉的哀涼,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他不是謝無涯。謝無涯的心思情緒總是一覽無遺,可這個人,無論面對何事,都是喜怒不顯。
他感到怅然若失,心力交瘁,仿佛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被抽幹。他一雙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走不動了。
重矅與他一起停下,他說:“你累了。”
蕭珏心口酸澀無比,看着他說:“我是累了,但這條路,我還是想一個人走。花公子請回吧。”
重矅說:“人海茫茫,但要找一個願意陪你一起走的人,卻很難。”
蕭珏說:“我知道很難,但我不想将就。”
重矅看着他,他的頭發披在身後,隻用發帶輕輕一攏,但額前卻并無一絲雜亂,以至于風過,并未吹動他的發絲,隻帶走他的聲音:“我背你走吧。”
蕭珏像根木頭立在原地,等他反應過來,重矅已經背起他。他想掙紮着下地,可身體又本能的想要跟他靠在一起。那種安心和發自心底想要與他親近的感覺,讓他慢慢軟下直挺挺的身子,伏在他肩上。
他心底氣自己臨陣倒戈,可身體卻并不願意硬氣幾分。
林子裡很靜,隻有腳下傳來樹葉的沙沙聲。
蕭珏靠着他,什麼也不願去想,也不知想些什麼,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已經身在竹苑。屋子裡沒有點燈,借着窗前漏進來的月色,勉強能看清重矅坐在床邊,但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剛坐起來,就聽見重矅說:“你太累了,好好休息。”
他感覺他是要離開,本能般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可拽住之後,又不知該說什麼。片刻後,他問他:“是你殺了鬼章?”
面前的人問:“花隐不是已經認罪了嗎?”
“我要聽你親口說,是不是你殺了鬼章?”
“既然認罪了,那便是。”
蕭珏攥緊他的袖口:“為什麼要殺他?”
重矅說:“這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等你精神好些,我再同你說。”
蕭珏問他:“你到底是什麼人?可以在衍天宗來去自如,就連地牢也可任意來去?”
重矅道:“我對你沒有惡意。”
蕭珏固執道:“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