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中人來勢洶洶興師問罪時,單雲閣沒有露面,蕭蓮舟被抓去妖界逼問拷打,他消失的無影無蹤,如今殺害鬼章的兇手剛查出來,他就出現在衍天宗。隻不過,他不是來恭賀,而是來問罪。
陵晉供出傀儡與仙界的關系,更是直接牽扯到他這位仙界大殿下,慶城王雖然沒有當場直奔仙界對質此事,但明顯,這一刻即将到來。
作為諸方最為得力的大将之一,此番又有最為義正言辭的理由——為愛子讨回公道,單雲閣幾乎可以想見一旦對質,将會是何種場面。
盡管靈犀一事他可以抵賴推脫,可這件事情一旦在仙界攤開,結果就不再是他能夠掌控。況且,他絕對無法容忍有人在背後沖他捅刀子,更可恨的是,這個人一直以來完全仰仗他的恩澤。
蕭蓮舟剛剛醒來,但單雲閣并沒有憐惜他分毫,恰恰是在這個時候,他無力反抗他分毫,隻能絕望的由他發洩施暴時,他對他複雜的欲望卻也膨脹到極點。
氣消之後,他給人喂了藥,破天荒親自動手将人清理幹淨,塞回被子裡捂緊。蕭蓮舟半睡半醒,很快就完全昏睡過去,單雲閣盯着他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他可以原諒蕭蓮舟用人不慎,緻使身旁出了吃裡扒外的東西,可他絕不允許這個吃裡扒外的有機會再次指證他,更不會容許他将自己推上挑起仙妖糾紛的風口浪尖。
他讓明信去解決這個麻煩,隻有徹底了結他,他才能安心。
晚上,陵晉一直在房間收拾東西。其實他的東西本就不多,全部攏到一起,也沒覺得顯眼。來衍天宗将近二十年,他一直過着簡樸的生活。他沒有物欲追求,對地位也不看重,唯一可能感興趣的,就是指望修行進益。
他把四季的舊衣逐件攤開看了看,覺得有幾件或許可以留出來,但想了想,還是作罷,隻往包袱裡裝了這些年積攢下來的月例銀子和一柄短劍,又從書案上拿來一封早已寫好的書信夾在裡面,便系好包袱放在床頭。
做好這一切,他換了身幹淨的袍服,重新束了頭發,坐在窗前擦劍。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君不器在院子裡練劍。
這孩子雖然智識受損,卻心志堅毅。自從遇到花隐之後,日日揮劍三萬遍,風雨無阻。
陵晉覺得欣慰,以他這份心志,就算今後在修行一途上無望,也絕對能在這世上某個角落活下去。他别無所求,活着便好。
明信無知無覺出現在房間裡,陵晉毫不意外。
有時候,他當真感到絕望。他們這些所謂的站在修真界巅峰之人,在芸芸衆生眼中是高不可攀的仙君,可又有誰知道,在這些真正的仙君面前,他們也不過蝼蟻。生死命途不過在對方一念之間,任他白璧君子,也終将被踩進泥淖,永不得翻身。
明信彬彬有禮:“陵晉仙君,想必你知道我為何而來。”
陵晉起身将窗戶阖上:“請仙君明示。”
明信說:“仙君冒犯我家殿下,便是冒犯整個仙界。”
陵晉自知今夜難逃一死,卻也不懼:“敢問仙君,我說的可是實話?那具傀儡難道不是殿下手筆?”
“仙君處處與仙界作對,莫不是暗地裡與妖界有什麼瓜葛?”
陵晉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明信說:“仙君今日口無遮攔,胡言亂語一通,不僅是将仙妖兩界推到風口浪尖,更是将衍天宗推到風口浪尖。若是因你一人之言而挑起仙妖兩界大戰,到時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仙君何其忍心?”
陵晉沒答話。
明信繼續道:“仙君對蕭宗主一片忠心,當知此事也是蕭宗主的意思。蕭宗主在妖界受盡酷刑,也不曾吐出半個字,可仙君卻無緣無故拖我家殿下下水,拖整個仙界下水。仙君居心,實在讓人不敢深想。”
陵晉道:“此事孰是孰非,仙君心中清明。”
“我自然清楚。隻要你死了,你的嘴巴就不會再吐出不合時宜的東西來,這件事自然就了了。”
陵晉立在窗前,沒有動,他想起一些從前的事情。
幼時,他家境貧寒,家中常受惡霸欺淩,見學堂先生斯文儒雅,備受尊敬,于是發奮讀書,立志學成,後因撞破先生醜事被逐,怒而走上修行一途。後輾轉外門,見慣污穢。他以為隻是山腳腌臜,山頂必是清風朗月,于是奮力登頂,不想山頂并無不同……
陵晉的聲音毫無波瀾:“世人皆稱道仙神,我曾也懷敬畏之心追求仙緣,夢想超脫塵世。如今仙君立在我面前,道也不過如是。若早知仙神皆如殿下、仙君這般,這仙緣求與不求,于我沒什麼不同。”
明信道:“仙君原還有這樣高潔的心志?這麼多年,道是一點也沒看出來。怎麼?衆人皆醉你獨醒?世間原本如此,仙君竟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實在可悲可歎。”
陵晉神色寂寂:“我現在明白了,山腳有山腳的腌臜,山頂有山頂的污穢。所謂仙神,亦是俗人。”
明信道:“等仙君變作了鬼,仙君就會明白,鬼亦如是。仙君,請上路吧。”
陵晉望向窗戶,盡管他看不見君不器的身影,但他能想象到,此刻他仍背着重劍在外面揮動他的小木劍。
他什麼時候才能揮動那柄重劍呢?花隐沒告訴他。但他是看不到了。
他緩緩抽出自己的靈劍,他想起當初他為人欺負傾軋之時,是蕭蓮舟替他解圍。他想起,蕭蓮舟曾對他說,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他。他想起從前初見,他當真以為自己看到了夢寐以求的風景,隻不過後來,僞飾的顔色脫落後,一切都露出了本來模樣……
“仙君還猶豫什麼?”
陵晉問:“我死了,妖界必不會善罷甘休,定會重來。到時,殿下可會庇護衍天宗?”
明信道:“仙君多慮了。你死了,那就是死無對證,妖界就算不甘,也絕不敢動衍天宗分毫。”
陵晉道:“我不信。”
明信不得不解釋說:“你應該慶幸衍天宗隻是個凡人修仙宗門,尊神曾明谕六界,不得侵擾凡間。别說慶城王,就是妖君,也絕不敢輕舉妄動。否則,慶城王怎會數次圍而不殺?因為他不敢。”
陵晉并未覺得欣慰:“但他們總會想到其他辦法為難,不是嗎?會讓縱是所謂的尊神,也挑不出毛病非難。”
明信道:“那就不是你該考慮的問題了。”
陵晉目中慘然,笑說:“說的也是。”
他将靈劍橫到頸間,阖上眼睛,從他供出此事與仙界牽連,他就知道會有這一刻,所以他并不覺得害怕。但他覺得遺憾,他等不到君不器劍術大成的那一日了。他也不敢去想,沒了他護着,這孩子日後要活成什麼樣?他在心中默念:“不器,好好活下去……”
他手中一動,劍鋒貼着他的皮膚劃開。
他沒聽見血流汩汩的聲音,卻聞聽“铿”的一聲,一股強勁的力道擊中劍身,在它劃開他的脖頸之前,被彈了出去,猛地釘進牆身。
明信大驚,以為是有人壞他大事,先下手為強,擡手便掏向人心窩,誰知卻被一股來路不明的力道陡然彈出去,砸在牆上又反彈到地上,口中立時泛起血腥,他猜測來人本事絕不在他之下。
敢在這個時候阻止他殺陵晉,除了妖界中人,絕不會有其他人。
他恨恨爬起來,打算給人緻命一擊。
門外一股勁風輕飄飄落在他腹部,鮮血從他口中爆出,人似被抽了脊骨,軟耷耷倒在地上。
他竭力望向門口的人,用盡力氣記住這個人的模樣,然後一瞬消失在房裡。
陵晉驚魂甫定,看着門口幾乎遮擋了全部月色的影子:“你……”
影子像是力竭,轟然倒下。陵晉趕緊扶住他,他這才認出,這人竟是天樞閣的渝占亭,不知因何受了重傷,整個人幾乎被鮮血染透。
他想,這人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插手衍天宗的事情。
來不及去深想,他将人扶到床上躺下,君不器聽到動靜,一直立在門口向房間裡張望。陵晉怕吓到他,讓他繼續去練劍。君不器戀戀不舍的離開屋子。
陵晉阖上門,粗略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心下驚呼這人到底是什麼怪物,身上好幾個碗大的窟窿汩汩流血竟還能重傷明信。
他不是大夫,也不敢貿然給他治傷,但若是放任不管,他隻恐這人撐不過今夜。
也顧不了許多,他立馬做了決定,打算叫大夫來給他瞧瞧。誰知,這時候門窗突然打開了,沒有任何聲響,就像花苞綻放一般,輕悄悄打開一道縫。
起風了。
溫柔又蕭瑟的吹拂着。
院中花草樹木簌簌顫動,緩緩地,于樹頂、葉尖、花苞之内、泥土之下、山川河流間源源不斷彙聚出一縷又一縷靈氣,彙聚成點點星子,由近及遠,像銀河般鋪開整個雪域之巅,然後繼續鋪陳蔓延……
蒼穹下,星月落下光幕,籠罩整個靈晖峰頂。
林間野獸駐足,對月凝望。
四方而來蜿蜒盤旋的風輕輕帶起湧起的星光點點,彙聚成無數道如星河般絢麗聖潔的光束,從窗口、門縫間湧進來,霎時,光華映堂。
陵晉敬畏般往後退了幾步,将路讓開,看着這些光鋪灑下來,輕輕裹覆住他的傷口,一點點彌合滋養,這一刻,就像整個天地,就像這世間萬物都在滋養他。
猙獰的傷口一點點愈合,最後,連他衣袍上的血污也盡數被清除幹淨,光潔如新。
像是不願驚擾他一般,光一點點退散。
曠野的風輕輕吹着,山川河流依舊,花草樹木仍溫溫柔柔的輕輕搖晃,陵晉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它們仿佛都在注視這個人,牽挂他的傷勢,并以它們獨特的方式陪伴他。
寂寂一夜,陵晉若有所思守在房裡,寸步未離。
直到東方既白,晨曦微開。
見人還睡着,陵晉想了想,起身走到屋外,吩咐人做些湯食備着。君不器早早就醒了,在院子裡練劍,隻是今日,他不時往房裡張望,顯得心猿意馬。
陵晉招呼他過來,他立馬收起小木劍跑到跟前,乖巧的喚道:“爹爹……”
陵晉交代他:“我出去一趟,守着屋子,别讓人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