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途中,紀惟生三人都還沉浸在思索兇手的作案手段上,渝占亭落在最後,卻始終與他們三人沒有拉開距離。
常煦匆匆從後面趕來,說是青賦請他們回去。
幾人返回靈圃,儲龍沉着臉,青賦卻笑眯眯的請他們坐下喝茶。見白衣白發,如一尊冰山玉璧的蕭珏也坐在旁側,誰都不敢妄動。
青賦也沒勉強,微笑着看向姚從元身後的渝占亭:“我這老頭子當真在這山中待的太久,修真界何時有如此出色的小輩竟都不知。”
姚從元一頭霧水,青賦将方才的事情大緻一說,姚從元和段天涯都頗為吃驚,唯獨紀惟生看向渝占亭的眼光多了幾分敬佩。
青賦神色和藹,微胖的中年面孔讓小輩很容易生出親近之心:“渝小公子,不妨說說你對此事的看法。”
姚從元接過話道:“前輩,我師弟他自小沉迷于鑽研機關術,哪裡知道這些?”
青賦語氣親和:“我想,渝小公子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緣由,我們隻是想聽一聽他的理由。或許,能幫到我們也不一定。”
紀惟生道:“渝兄,我也想聽聽你對此事有何見解。如果這就是兇手作案的手法,那麼要做到這一點,兇手至少要與鬼章認識,起碼鬼章不會防備他。如此說來,兇手一定出自衍天宗内部。”
常煦若有所思道:“也許是妖界内部的人。”
段天涯點頭認可:“沒錯,也有可能是妖界的人。”
姚從元道:“照如此說來,衍天宗所有跟鬼章有過照面的人不都有嫌疑?妖界這樣的人更多。那還怎麼找?”
紀惟生道:“不是的,姚兄。嫌疑人除了與鬼章相識,他還要能自由出入蒼梧峰。所以嫌疑人隻可能是當天留在蒼梧峰上的人或妖。”
段天涯道:“鬼章跟前是帶了不少妖兵,可如今都已經回了妖界,咱們怎麼查?”
青賦喝了口茶,神色不明。
渝占亭這時才開口:“不妨試試招靈?讓鬼章親口告訴我們,誰是殺他的兇手?”
姚從元不解:“師弟,何謂招靈?”
“妖有三魂七魄,更有真靈。鬼章雖死,我想以他的修為,其真靈定不至于盡散,若能尋到零星半點,指認兇手足矣。”
姚從元迷惑更甚,怎他師弟說的這些,他一個字都不知道?
紀惟生不解道:“我隻知人可招魂,妖竟也能招靈嗎?”
渝占亭道:“我也隻在天樞門的典籍中見過。”
姚從元:“???”
青賦喝了口茶,神色如舊:“既然如此,那此事便有勞渝小公子。若能找出兇手,衍天宗上下必會感念渝小公子恩德。”
紀惟生道:“前輩,我看事不宜遲,那就今夜吧。”
渝占亭說:“今夜恐怕不行。”
“這是為何?渝兄,你有什麼需要,請盡管吩咐。”
渝占亭說:“招靈極損靈識,稍有不慎便會危及性命。最近我染了風寒,又長途跋涉至此,容我休息一日,明晚如何?”
蕭珏微微擡眼。
儲龍道:“明晚?後天妖界的人可就來了,萬一你……”
青賦道:“那就明晚吧。”
渝占亭道:“煩請幫我準備些朱砂、黃紙,以及筆墨。再另備一盆清水。”
當天下午,紀惟生便将他要的東西一應準備齊全,拿給他過目:“渝兄,你看可還需要别的?”
渝占亭掃了一眼:“很齊全。”
紀惟生問:“渝兄有幾分把握?”
“沒什麼把握。”
紀惟生睜大眼睛:“那渝兄怎還應下此事?”
“我應下此事,你們便不查了?”
紀惟生道:“那倒不是。師兄一直在追查此事,隻是這段時間他常在山下,不知在忙什麼。”
第二日夜裡,渝占亭獨自一人留在鬼章被殺的房間裡。姚從元和紀惟生本要陪着他一起,但他說真靈性敏,若受到驚吓定會逃的無影無蹤,他們三人隻能下山,青賦、儲龍等人也都留在各自的房間裡。
深山空寂,暗夜昏幽。渝占亭坐在燈下看書,仿似對今夜的事情不以為意。
一隻金翅鳥從天邊悄然而來,在進入衍天宗前倏爾收斂流光潋滟的翅膀,化作一隻碗口大小的金雀,從窗戶飛進來。
它抖抖翅膀,将挾在羽下的一隻玉牌抖出來,用神識刻在玉牌上的金色文字浮在虛空,渝占亭看過内容,文字頃刻煙消雲散。
金雀歪着腦袋望着他,似乎在等什麼。
渝占亭翻了一頁書,淡淡道:“今後再無重見之日,最後一面見與不見都無關緊要了。讓它安心去吧。”
金雀歪着腦袋等了片刻,确定再等不到别的,這才振翅離開。
房門被推開,蕭珏從外面進來,又将門阖上。他把手上的食盒放在桌上,收了他面前的書,然後把一碗面、一碟小菜放在他面前,又将筷子遞給他。
渝占亭接過筷子,吃了小半碗面和一些菜。
他的飯量很小,蕭珏見怪不怪,又将茶水遞給他。
見下午紀惟生準備的東西全都放在角落裡,房間裡一點招靈的樣子也沒有,他感到疑惑:“這是?”
渝占亭說:“人有三魂七魄,但魂魄能否留存在世間,卻是機緣。有些人的魂魄在世上數十年甚至百年不滅,但有些人卻是身死即消。妖跟人差别不大。”
蕭珏慢慢反應過來:“所以,鬼章的魂魄早就消散了?”
“若沒有,慶城王現在一門心思應該都是相救鬼章。”
“那你……”
“騙他們的。但若是兇手知道此事,你猜他會作何反應?”
蕭珏從他眼底看到一點謝無涯從前的影子。聰敏、智慧、狡黠。那是他豔羨的,喜愛的東西。那一點點轉瞬即逝的美好卻足以牽動他的心,他裝作不經意輕碰了一下他的手,但眼裡的小心思卻完全藏不住。
渝占亭心如明鏡,卻并未點破。他本來很在意這件事,可忽然,他就覺得沒什麼好在意的。
“回去吧,今夜招靈的消息已經放出去了,你若在,怕是有人就不敢來了。”
蕭珏不想留他一個人在這裡,也許是從前的陰影還影響着他,他總不願這個人離危險太近。
鬼章那樣的身手都死的悄無聲息,這讓他更加不安。
渝占亭提醒他:“明日妖界便會來人,這是最後的機會。”
蕭珏頓了一下,說道:“我就在外面。”
渝占亭将碗筷收拾好,把食盒遞給他,握住他的手,輕輕拍了兩下:“聽話,回去吧。”
蕭珏無端聽出一種很寵溺的語氣,像是大人同小孩子說話,看着面前這張稍顯稚嫩的面孔,一瞬臉紅到脖子,他把手抽走,騰的站起來,繃着身子往外走:“那我出去了。”
渝占亭嘴唇微抿,似乎含着一抹難得的柔和。
但很快,那抹柔和便消失不見。他伸手,窗台上的玉牌落在他掌心,玉牌樣式古樸,上面的花紋更是複雜神秘,他摩挲着,似乎想起一些久遠的事情。
門外傳來啵啵的叩門聲,玉牌在他掌心消失不見。
“渝公子,是我。”門外傳來常煦的聲音。
“進來。”
門被推開,常煦提着一壺茶進來:“渝公子,師叔說天氣涼了,讓我給你送壺熱茶。我馬上就走。”
渝占亭淡淡道:“放下吧。”
常煦放下茶壺,邊給人斟茶,邊不動聲色打量四周。很快,他的表情變得難以置信,因為他看見房間裡什麼也沒布置,紀惟生送來的所謂招靈的東西全都胡亂堆在角落。
他意識到什麼,并迅速做出決斷。
掌心突然鑽出一把利刺,徑直朝渝占亭胸口捅去。
但電光火石間,他隻覺得手腕像是被鐵鉗夾住,要給他活生生夾斷一般。鐵刺停在渝占亭胸口半寸處,卻再也無法靠攏一絲一毫。
他愕然。
渝占亭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果然是你。”
常煦滿臉詫然,他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可他的身體像被釘子釘住,動彈不得。
渝占亭松開束縛,常煦重跌在地上。
緊接着,隔壁聽到動靜,随即趕過來。
看清是常煦,衆人臉上都閃過一絲驚愕。
所有人都清楚,今夜隻有兇手會走進這間屋子。
儲龍更是直接将人拎起來:“是你!”
蕭珏半天沒說話,直到儲龍要動手,他又才開口攔他:“我的弟子,我會管教。”
蕭珏将常煦帶走,儲龍不放心,擡腳跟了上去。青賦無話可說,默了半晌,他轉頭看向渝占亭:“渝小公子當真智計無雙。”
渝占亭起身往外走:“剩下的事情交給你們了。”
見他毫不驚訝,青賦溫和的面孔爬上幾縷狐疑:“你早就知道是他?”
“是誰都無妨。”
青賦說:“還是有區别。若是換作旁人,此刻便已經讓執法弟子帶走了。我猜,今夜常煦會留在竹苑。”
渝占亭沒應。
青賦幽幽道:“常煦跟别人不一樣。”
渝占亭本欲離開,不知緣何轉身又去了山頂。
渝占亭立在院子裡,屋内的燈一直亮着,他不知道他二人在說什麼,其實,隻要他想,不過是心念一動。
過了許久,約摸一個時辰,又或者兩個時辰。
門開了,蕭珏走出來,身形略顯疲憊。
他看到渝占亭,有些意外,幾步走過來:“你怎麼來了?”
渝占亭說:“怎麼不交給執法弟子盤問?”
蕭珏道:“我已經問過了。”
“他怎麼說?”
“他的家人均遭妖邪侵害,緻使他自小流落街頭,受盡欺淩,所以他對妖邪恨之入骨。此番鬼章在衍天宗嚣張跋扈,他一時沖動,鑄成大錯。”
“你信嗎?”
“我信。常煦這孩子心地善良,若非如此,絕不會做下這樣的錯事。若是我能早些覺察,也不至于讓他闖下大禍。”
渝占亭道:“他殺害鬼章,引出這麼多事,你當真覺得他是一時沖動?”
“無涯,他的性子跟你從前很像,總是意氣用事,不計後果,他……”
渝占亭打斷他:“所以呢?”
“明日,我想向慶城王求情,不要殺他。”
“我不建議你這樣做。”
“他是我的弟子,無論如何,我都要保他一命。”
渝占亭神色不明,半晌,問了一句:“你為他求情,是因為他是你的弟子,還是因為他肖似故人?”
蕭珏啞然,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隻是無法接受,也絕不願意看見那個頂着謝無涯面孔的人赴死。
蕭珏感到腰上一緊,原來是面前的人伸手攬住他。
“不要感情用事,今夜時辰還長,讓執法弟子将他帶回去仔細盤問,明日才好應付妖界。”
蕭珏固執道:“不……我要看着他。”
渝占亭無奈:“你到底是跟謝無涯較勁還是跟自己較勁?”
蕭珏心頭泛起苦澀,渝占亭與他差不多齊高,甚至還要稍微遜色些,但這個懷抱給他的感覺卻溫暖,他靠着他,無端生出委屈來。
渝占亭又和聲道:“你不是要重新開始?我換了新身份,等這件事結束,我們就去滄川一帶。從前種種,當它煙消雲散,好嗎?”
蕭珏攥緊他的衣袖,身子緊繃,像一張拉滿的角弓,他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克制的說:“無涯,我感覺你變了許多。”
“人都會變。”
“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前塵往事,何必再提?”
“我想知道……”
渝占亭道:“我不是謝無涯,我沒有義務去了解他的過去,再轉述給你。如果你是想從我身上找出他的影子,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