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占亭感覺脖頸上有些冰涼,他的心一下軟了,收攏雙臂,将懷裡的人箍緊:“蕭珏,你到底要我拿你怎麼辦?”
蕭珏頭埋在他肩頸處,啞聲說:“無涯,我想保他。”
“你保不了。”渝占亭輕輕撫摸他的頭發,“這是他自己犯下的過錯,隻能他去彌補。”
“如果是以前的你,也會這麼說嗎?”
渝占亭無奈道:“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個人感情都不會影響我作任何判斷。我不是謝無涯,不會意氣用事,也不會一時沖動,你如果非要問我,我隻能說,他非死不可。”
腰上的力道驟然收緊,渝占亭覺得自己的心口也在收緊。蕭珏慢慢松開他,借着并不明亮的月色看着他的眼睛,緩緩啟唇:“我知道了……”
房門合上,屋裡的燈也滅了,到處黑漆漆一片。
渝占亭立了許久,才獨自往山下去,原本隻需眨眼的功夫,他卻在步行。山路難行,他從前并不覺得,可今夜卻莫名覺出難來。走到一處斷崖,他沒有沿着一側的小路繼續,反道走到崖邊,靠坐在一塊青石上歇腳。
周圍暗的厲害,卻能聽到崖下傳來的風聲。神衛提着虹光琉璃盞出現在他身後,周圍登時亮如白晝。
渝占亭讓他收了,神衛便拿出一枚明珠放在他腳邊的草叢裡。光影綽綽,看不真切,道也不至于漆黑一片。
渝占亭問:“消息傳到春風城了?”
神衛說:“是。前兩日便傳到了,但沒動靜。”
“一枚棄子,他哪裡會在意?”
“陵晉也去了春風城。”
“這麼說他查到了。妖界最近如何?”
神衛繼續道:“慶城王去見過妖君後,妖君便去見了花蕪上神。之後,再無動靜。另外,陵晉已經查出傀儡與仙界的關系,卻并未聲張,緣由不明。”
渝占亭道:“下面亂成一團,天上也不會太平。”
神衛說:“天上傳來消息,上清天封印似有異動。溟侓神主私入洪荒境,但意圖不詳。玄武大限将至,羽沉河恐有泛濫之勢。”
神衛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站在他身後像座冰雕:“玄武若隕,北地無人鎮守,六界恐有動蕩之危。”
渝占亭望着遠處,冷風刮的身上衣袍獵獵:“四神獸命途相連,玄武若隕,其他人也不過早晚而已。本以為我還有時間,在下界留個十年二十年不成問題,如今三年五載恐都是奢望……”
神衛一字一頓說:“尊上想留,便留。”
渝占亭淡淡道:“天命不可違。”
神衛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渝占亭道:“搜魂一事可有眉目?”
神衛道:“尚無任何消息。”
“盡快。把他魂魄将養好,我也才能放心離開。”
“是。”
“明日他定會向慶城王求情,那個場面我就不去了。”
神衛突然說:“慶城王,該殺。”
渝占亭道:“你是護衛,不是殺手。”
神衛道:“可以是。”
渝占亭看着他,神衛驟然跪下。
渝占亭站起來,披風曳地:“跪着吧。”
他一瞬恢複了慣常的冷靜,好似方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渝占亭去了一趟魔界,在羽沉河邊立了一天一夜,卻始終沒驚動水下的玄武。
玄武讓金翅鳥将玉牌遞給他,說明它已經感知自己大限将至。
那玉牌是他當年選定鎮方神獸時留下的信物,也是它們身份的象征。
他記不清它們到底跟了他多少年,隻記得是十數萬年。目前為止,是留在他身側最久的幾個。他見慣了無數的生死,無數的别離,這幾十萬年,他身側也走過無數人。
他從沒幻想有人能永遠留在他身邊,他隻是希望,停留的時間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他望着黑沉沉的河面,突然想起久遠的從前。
那時,他需要幾隻神獸替他鎮守四方,所以特意去了洪荒境,為了收服裡面的兇獸,讓它們心甘情願為自己所用,每隔半個月他就去一回,回回将它們揍得隻剩半條命。不知花了多少年,最終才留下它們四個。
此後,大大小小不知共曆了多少劫難,春去秋來,竟也過了這麼多年。如今,連它們也開始走向生命的盡頭。他向來是漠視這些如流沙經過的東西,因為除了漠視,也沒有更好的态度。隻是當他的心有了牽絆,他就再也無法坦然的面對。
他終于還是沒有見它。因為他知道它會撐着一口氣等他,他希望,它能一直撐着。
……
傍晚,他回到衍天宗,宗内安然無恙,看起來鬼章一事已經平息。
姚從元過來說,蕭蓮舟已經蘇醒,交代有話同他們說,讓他們暫時不要離宗。渝占亭也沒拒絕,反正隻要事情塵埃落定就好。
姚從元唏噓道:“師弟,今日那場面幸虧你沒瞧見。”
他絮絮說起來,原來是常煦當着妖界衆人竟突然一口咬定殺害鬼章一事為蕭珏授意,并當場刎頸而死。幸虧陵晉帶着證據及時趕到,戳穿他的謊言。
“這常煦竟是昊天宗人之後,他來衍天宗,就是為了報仇。本來是要刺殺蕭宗主,沒想到鬼章突然到來。他殺鬼章完全就是臨時起意,想借此挑撥妖界對衍天宗下手……他們在春風城有一落腳處,聽說陵晉在這裡抓了不少人,都是跟常煦差不多年紀……”
渝占亭沒答話。
“還有那具傀儡,陵晉也作證說,出自仙界……想不到這件事這麼複雜,連仙界也牽扯進來……”
“陵晉供出仙界?”
“他當時在殿上親口說的,傀儡出自仙界大殿下之手,還說,可以跟人當面對質。我看那慶城王好像很感興趣。”
渝占亭默然。
他清楚的知道,陵晉此番同時招惹仙妖兩界,将自己推到風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夜裡,他去找蕭珏,将他帶到山下玩,城裡很熱鬧,但他看起來心情沉重,毫無興緻。
常煦身死,又是以那樣慘烈的方式,他心裡很難好受。
渝占亭買了隻大嘴醜魚燈籠遞給他,他沒接。他隻好自己提着。
又買了對泥塑的胖頭娃娃逗他,蕭珏也沒什麼興趣。
過了一會,渝占亭又跟他說:“聽說今日城中有人大壽,稍後河上有歌舞……”
蕭珏說:“你去吧。”
渝占亭拽了拽他的袖子:“你陪我去。”
蕭珏還是點頭同意。
兩人往視線最好的長橋上走,渝占亭瞥見幾個小孩在橋邊戴着十分誇張滑稽的面具嬉鬧,上前跟人商量了半天,好說歹說才買下一張。
他戴着面具偷偷走到人身後,輕輕拍了拍蕭珏的肩頭,蕭珏轉頭,眼底毫無波瀾。
幾秒後,渝占亭有些尴尬的問他:“有趣嗎?”
蕭珏說:“我不是小孩子。”
渝占亭摘下面具,繼而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串糖葫蘆遞給他:“這個呢?”
蕭珏隻是看着他。
渝占亭默默将手收回來。兩人立在橋上,周圍人聲鼎沸,但他們誰都沒說話。
遊船畫舫很快飄出來,樂聲歌聲在河上回蕩。
河岸遊人如織,笑聲不斷。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驚呼,接着隻見橋下濺起一捧水花。
周圍有人大叫:“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還沒等人回過神,隻見一個矯健的影子從河對岸踏水而來,如鷹隼掠過,一把抓住那人肩頭,猛地拽起,将他扔到橋上,然後揪住領口,讓他吐了水。
人活過來,圍觀群衆贊不絕口,自覺給這位從天而降的義士讓出一條道。
那人什麼也沒說,擡腳往橋下去。
他穿一身玄色袍服,随身帶着一柄黑色長劍,紮着高馬尾,眉眼淩厲,眼睛晶亮,渾身都是懾人的氣勢。他的視線掃過來,不經意間與渝占亭對視,一個平靜無波、深邃淡然,一個肆意張揚,侵略十足。
視線轉瞬移開,那人走下長橋,融進人流中。
渝占亭默然看着,他聽見蕭珏失神呢喃了一句:“無涯……”
“蕭珏……”
他伸手想拽住他,被蕭珏推開,衣袖從他指間滑走。
大嘴醜魚燈籠掉到地上,一簇火升騰起來,将它燒了個幹幹淨淨。
渝占亭立在原地,面上無悲無喜。
他早就知道,一切都會像從前那樣無疾而終。
這是注定的。
隻是他沒想到,會這麼快。
面具從他指尖滑落,掉進火中,一點一點燒毀那張滑稽的面孔……
……
接連幾日,渝占亭都沒再見到蕭珏。青賦說,他可能去了山下。渝占亭心底有一個猜想,但又不願深想。他在竹苑等他,從早上等到深夜,蕭珏才披着一身月色回來。
蕭珏看到他,少見的意外。但他還是走過來,渝占亭問:“這幾日去了何處?”
他說:“山下。”
“所為何事?”
蕭珏沉默。
渝占亭突然湊近他,蕭珏登時往後退了兩步。
兩人對視,蕭珏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渝占亭看着他,唇邊罕見含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拍拍他的肩頭,說道:“很晚了,早些休息。”
他轉身,蕭珏叫住他,突然問道:“你是無涯嗎?”
渝占亭背對着他:“不是。”
“我……想同你說件事……”
渝占亭沒有回頭,唇畔笑意尤在:“好啊,說什麼?”
“三日後,我在山下老地方等你。”
渝占亭望着黑沉沉的遠山,口裡道:“不能現在說?”
蕭珏垂眸道:“不能……”
“好……”
他往前走了幾步,複又停住,像是下定決心:“蕭珏……”
“嗯?”
“我不是個不開明的人,既然你有更好的選擇,我退出。”
“……”
“原本打算這件事結束,便帶你去滄川落腳,但我想沒機會了。渝占亭是我特意選擇的身份,他是滄川渝氏的獨子,自小備受寵愛。父母恩愛開明,家庭也和睦,我想彌補你從前的缺失,以為你會喜歡,但我錯了,你喜歡的從來隻是那個虛無缥缈的謝無涯。我沒有期望十年八載,隻做了三年的計劃,現在看來,我還是想遠了。”
“……”
“蕭珏,我盡力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強求這最後一回,終究還是止步于此。既然是注定的,我認了。”
“……”
“這件事從始至終,過錯在我。一錯,烏栖鎮上趁人之危。二錯,罔顧心意糾纏不清。三錯,自以為是一廂情願。凡此種種,不可饒恕。”
話畢,他背部突然被三股無形之力洞穿,身前身後同時暈出三個血窟窿,大朵大朵的赤色牡丹在他的披風上驟然綻開,月色下,顯得格外妖冶。
“……”
渝占亭嘴角浸血:“從前一切,一筆勾銷。過去種種,煙消雲散。自今夜起,你我緣盡,永不複見。”
“……”
渝占亭擡腳離去,心念一動,關于蕭珏的記憶被他強大的神識盡數逼至角落,他決絕阖眼,一道神力落下,盡數碎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