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惟生前腳剛到靈晖殿,後腳姚從元跟渝占亭也到了。
妖界一行正要帶陵晉離開,紀惟生上前将人攔住,向蕭蓮舟求助:“師尊……”
蕭蓮舟神态稍顯萎靡,不過他坐在正上方的玉座上,若不細看,并不明顯。他先朝紀惟生身後的姚從元和渝占亭看了一眼,這才說道:“惟生,妖使隻是帶陵晉回妖界求證幾個問題,稍後便會送他回來。”
紀惟生雖然年紀不大,卻并非懵懂無知的孩童:“若隻是求證,為何要将人帶走?師尊,弟子實在不放心師兄一人前往。”
蕭蓮舟神色溫和:“你師兄他會處理好一切。”
紀惟生當即請求道:“請師尊同意,準弟子與師兄一同前往。”
陵晉看了他一眼,挑釁道:“你是覺得我去妖界會失了宗門體面,所以非要與我一道去?”
紀惟生不聽他這話,恭恭敬敬跪下:“師尊,弟子願與師兄一同前往,請師尊答允。”
陵晉愣了一下,唇邊浮起一抹苦笑。
這時,前來帶走陵晉的妖使開口道:“蕭宗主,既然你這小弟子非要同往,不妨答允便是,到時候,我們将他一道送回來。”
蕭蓮舟微微一笑:“我這小弟子頑皮,若去了妖界定會給你們添麻煩。再說我跟前也還需要人打點,哪能都由着他的性子來?”
“師尊……”紀惟生還要說什麼,被蕭蓮舟一個溫柔的眼神止住。
妖使帶人出去,陵晉朝渝占亭看了一眼,見人目不斜視,又收回目光,頭也不回的跟人往外走。
紀惟生無奈送人出門,姚從元向蕭蓮舟行了個禮,跟渝占亭也往外走。
蕭蓮舟起身叫住他二人:“姚公子,渝公子,此番有勞二位費心了。若非二位找出兇手,此番衍天宗的麻煩定然不小。”
蕭蓮舟走過來,白衣緩帶,眉眼溫潤,宛若仙人。姚從元覺得這人比傳聞中還要親和,對人印象又好了幾分:“蕭宗主太客氣了,我們也是誤打誤撞。”
“姚公子不必過謙,我都聽惟生說了,姚公子對機關術了如指掌,而渝公子心細如發,智計過人。”
姚從元謙遜道:“蕭宗主過譽,愧不敢當。”
蕭蓮舟笑說:“不必過謙,修真界有二位這樣的人才,是修真界之福。你們與惟生年紀相仿,日後有時間可多來衍天宗走動。”
見渝占亭始終沒開口,蕭蓮舟道:“我記得上回仙界擢選,姚公子取得的名次極好。”
姚從元沒想到蕭蓮舟連這樣的小事都記得:“哪裡……”
“渝公子似乎沒來?若渝公子當時也在,天樞閣一門雙傑必能成就修真界一段佳話。”
姚從元沒深想話中深意,隻記得自己這個師弟向來不擅跟人打交道,便替人回答:“回蕭宗主,我師弟他當時不在宗内,所以未曾參加,對此他也很是遺憾。至于……雙傑,從元自知修為與同輩中人相去甚遠,不敢得蕭宗主如此贊譽。”
蕭蓮舟微微一笑:“渝公子以為呢?”
渝占亭平靜道:“據我所知,排名榜上唯衍天宗獨占其二。”
姚從元當場啞然,心想他這師弟是哪根筋搭錯了?這話是可以說的嗎?可他這個語氣神态,還真有種風起無瀾、與世無争的感覺,仿佛當真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蕭蓮舟隻是淡笑不語。
姚從元趕緊賠禮:“蕭宗主,我師弟不是這個意思,他……”
“我想單獨跟渝公子談談。”
“……”
姚從元知道拒絕不了,以鼓勵的眼神看了渝占亭一眼,躬身行禮,随其他弟子一道退了出去。
“你放肆。”蕭蓮舟神色冷了幾分:“昨夜之事,陵晉并未瞞我。你可知昨夜你傷的是何人?”
渝占亭神色淡淡。
蕭蓮舟看着他道:“他是仙界中人,受仙界大殿下蔭庇,你重傷于他,不僅你,就連天樞閣,甚至整個修真界都會受牽連。”
對視。
沉默。
幾秒之後,蕭蓮舟臉上的冷意消散,露出一貫溫和的笑來:“你并不驚訝,也不恐懼,由此可見,你不僅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還對他所為一清二楚。你不是渝占亭,你到底是誰?”
渝占亭沒有任何情緒變化,好像他這個人天生了這樣一副無悲無喜、無驚無懼的面孔。
蕭蓮舟對戳穿别人的僞裝有一種莫名的興緻,他并不認為渝占亭的内心與他的面孔一樣鎮定,他繼續道:“修真界少有人是他的對手,而仙界不會護一柄正刺向自己的利劍。所以,你是妖,還是魔?”
渝占亭在旁邊坐下,平靜的眼睛像一汪萬年停滞的潭水,見遍了星河更疊,也見慣了山川輪換:“你想跟我做交易?”
蕭蓮舟微微一怔,他沒想到這個人這麼快就看穿他的想法。他在戳穿對方的同時,無疑也将自己暴露的幹幹淨淨。他索性也就不再遮掩:“公平交易,各取所需。如何?”
兩秒後,渝占亭問他:“你拿什麼跟我交易?”
蕭蓮舟坦然一笑,竟有傾絕之姿:“我做交易,從來都不是看我有什麼,而是看對方要什麼。你要保陵晉,而我,可以保住他。當然,你肯定會想,既然我能保,為何不保?”
渝占亭一語道破:“因為舍了他更劃算。”
“沒錯。”蕭蓮舟承認。
因為他了解陵晉,經此一事,無論陵晉被妖界中人還是仙界之人帶走,他嘴裡都不會再吐出任何字,他會死在除了衍天宗之外的任何地方。
那麼,僅憑一個死人之前的“胡言亂語”,妖界動不了仙界分毫,而仙界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同樣,在這件事當中,他蕭蓮舟從始至終沒有任何不配合,也不曾開罪仙妖兩界,縱使妖界窩火,也沒有任何借口向衍天宗發難。
死一個人,就能平息這場血流漂橹的風波,簡直是最劃算的買賣。
“但有一個法子可保他無虞。”
渝占亭等着他的下文。
“兩界公審。”蕭蓮舟道,“仙妖兩界公審,無論結果如何,鑒于公審權威,想必他們都會有所忌憚,絕不會跟一個修士計較,失了氣度。若非公審,他這條命能不能保下卻是兩說。”
分析完利弊,蕭蓮舟等着他表态,但渝占亭的反應卻十分平靜。看不出他對他的提議究竟感不感興趣,卻又絲毫不妨礙他覺得此人稚嫩的眉眼間透着一種說不清的沉穩老練,不是故作高深亦或是強裝鎮定,而是一種隻有見慣世事、身經百戰之後才會有的風輕雲淡。
直覺告訴他,這個人絕不會對這件事無動于衷,昨夜他出手就是最好的證明。可他摸不準他對這件事的度究竟在什麼地方。
渝占亭問他:“你想如何交易?”
“亮出你的身份,我們的交易就正式開始。”
渝占亭拿出一方狼首黑曜石印鑒放在桌上,算是回應。蕭蓮舟拿過仔細檢查了一番:“聽聞妖君座下有虎豹狼狐四大妖族,對其忠心不二,其首領分别是慶城王、臯城王、渝城王和渭城王,你若是渝城王下屬,方才慶城王座下妖使怎不識得你?”
“妖界有萬族之衆,不認識也很正常。”
蕭蓮舟笑,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那你何故插手慶城王的事?莫不是你們四大妖族之間也互相戕害?”
“這是盤問?”
蕭蓮舟留下印鑒:“問清楚對你我都好。不過,來日方長,也不急在一時。”
渝占亭問他:“你跟外族做交易,就不怕引火燒身?”
蕭蓮舟唇角微勾:“這世上,做任何事都有風險,跟同族、外族沒有任何關系。難道我跟同族做交易,就高枕無憂了?”
渝占亭沒有對此做任何評價,隻是起身道:“走吧,他們來了。”
“……”
*
殿外,君不器抱着包袱坐在石階上,見陵晉出來,立馬跑到跟前,陵晉詫異道:“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好好練劍?”
君不器不說話,隻是把懷裡的包袱塞給他。裡面裝了換洗衣物,還裝了幹糧盤纏。
陵晉扶額擋住眼中泛起的情緒:“你能不能幹些有用的事?劍還練不練?我有交代讓你忙活這些?你簡直……太讓我失望了……”
陵晉背過身捂了下眼睛,君不器眼圈一下紅了,卻又忍着不掉淚。
他什麼都不明白,可似乎又什麼都明白。那種朦胧的酸楚刺撓他的心,讓他難受,卻又隔着什麼,怎麼也抓不住。
“三件事,”陵晉轉過來伸出三根手指,一臉的肅然,“第一,好好練劍,我不在的時候不準偷懶。第二,不準亂跑,再敢像今天這樣随随便便跑出來,看我回來不打斷你的腿!第三……”
陵晉看着他清澈委屈的眼神,喉頭一緊,“第三,”陵晉走近了些,壓着聲音說道,“以後,我不在的時候,要是有人欺負你,就忍着……忍忍就過去了,要實在受不了,就換一個地方……反正,這世上總有一個地方能讓你待下去。這話爹說的,你信不信?”
君不器望着他,眼淚直打轉:“我信。”
陵晉捏了捏他的肩頭:“信就好,隻要你相信這世上總有一個地方會更好,你就能活下去。”
君不器木然看着他。
陵晉替他理了理本就幹淨整潔的領口,偏頭在他耳畔輕聲說道:“以後不管我在不在你身邊,劍還是要練,你肯定能成為劍修,這話可是花先生說的。”
君不器鄭重點頭。
“說不定你有福分,他日還有重遇之機……”
陵晉語中滞澀,面無表情:“若是有一日真讓你再遇見他,你就跟着他,無論他說什麼,無論他走到哪,你都要緊緊跟着他……他待你再不好,他都絕不會傷害你、輕視你。”
君不器目中淚花翻湧。
“若是我們父子實在命苦,沒這福分,那也沒關系,你就慢慢活。春秋不過數十載,挨一挨也就過去了……”
君不器說不出話,想伸手去抓他的衣袖,陵晉卻松開他,将包袱系到身上,恢複了一貫的嚴厲:“我要離開幾天,照顧好自己。”
“……”
陵晉轉身欲下殿階,天邊忽然湧來一團碩大紅雲,立時遮蔽半邊天空,雲頭列兵無數,氣勢頗大。
陵晉一眼認出,為首之人正是妖界的洪著。
陵晉心想,妖界不是來人了嗎?怎這洪著又親自來了?拿他這個修士的陣仗還真是隆重。
與此同時,渝占亭和蕭蓮舟從殿裡出來。見此情形,蕭蓮舟立馬意識到不對勁,轉頭看向渝占亭,渝占亭卻毫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