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祁安說:“你如此說,我道要問問你,你這帷帽戴了十幾年了吧?我跟你從小一起長大,都沒見過你的真容,你大哥和二哥也對你閉口不談,你爹把你藏在湖柳山莊,一藏就是十幾年,你們林家到底在搞什麼?難道不是在山莊偷偷練兵嗎?這不是造反是什麼?”
“你胡說八道!”林長思怒斥他。
“你爹說你體弱多病,需要靜養,可國主三番五次讓禦醫去為你看診,都被他搪塞過去。從前我跟你切磋之時,也發現你身手不錯,完全不是病弱之體。你們林家欺上瞞下,還敢狡辯?”
“就因為這個?”林長思指着自己的帷帽說,“你們就懷疑我爹心懷不軌?”
“這還不夠嗎?說實話,就算是現在,我也不确定,你到底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林長思。”
“戚祁安!你說這種話,枉我把你當朋友!我跟你走,你放了他們!”
戚祁安道:“那可不行。他們是你的同夥,我放了他們,若是他們做出不利國主的事情,我戚家豈不是要被你連累?”
“你……”
正說着,後面有人快馬而來,方陣讓開一條路,那人同戚祁安耳語了幾句,戚祁安的臉色肉眼可見的凝重起來。
那人道:“國主口谕,亂臣賊子,就地格殺。”
衆人大驚。
戚祁安同那人确定:“這當真是國主口谕?”
“那還有假?”
“可……”
“戚統領,國主可還等着你回話呢。”
“可是……”
那人見他猶豫,直接下令:“虎贲軍聽令,将這些亂臣賊子就地格殺。”
見衆将士無人聽令,那人道:“國主口谕,你們竟敢不聽?這到底是國主的虎贲軍,還是戚家的虎贲軍?”
聞言,戚祁安立時惱了:“你胡說什麼?”
“戚統領,前車之鑒,望你引以為戒。還不把他們就地處決?”
衆将士不敢不從,随即圍攏過來。見這陣勢,姚從元不免有些慌亂:“紀兄,他們這是來真的,咱們怎麼辦?”
謝爻面色慘白,笑說:“還能怎麼辦?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走!”
謝爻一把抓住林長思的肩頭,跳上長劍,衆人紛紛踏劍而起。
“不好,他們要跑!弓弩手!把他們給我射下來!”
身後箭雨齊來,謝爻将林長思護在懷裡,腳下的靈劍呼嘯而去,迎面而來的疾風猛地掀開林長思的帷帽,這一幕恰好落在渝占亭的視線裡……
一路逃竄至一處廢棄的民房,衆人驚魂甫定。
林長思剛要謝過謝爻,謝爻卻突然吐血倒地。
蕭珏趕緊把他扶起來,這才發現他後肩中了兩箭。
蕭珏當即慌了神:“無涯,你沒事吧?無涯……”
林長思也擔心不已。
謝爻面色慘白,勉強擠出一個笑:“不……不礙事,就是受了點小傷……”
蕭珏說:“你忍着,我幫你治傷。”
謝爻擺手:“疼……疼得厲害……”
“血!怎麼這麼多血……”
姚從元指着謝爻身下漫開的血迹,驚呼。
蕭珏也是一驚,照理說,他身後所中兩箭并未傷到要害,不可能出血如此嚴重:“無涯,你傷到哪了?你是不是還傷到其他地方?”
衆人都圍攏過來,隻有渝占亭立在一旁,默然看着。
謝爻勉強擡起手,指了指心口,突然,一支三尺長的,箭身刻着金色銘文的黑色羽箭赫然出現在衆人眼前,從心口穿入,從後背穿出,凜凜箭镞閃着令人膽顫的寒光。
衆人都是一驚,其中以蕭珏驚訝最甚。
因為這支箭,他越看越眼熟。
除了箭身突然出現的金色銘文之外,這似乎就是那支從他手上射出去的箭。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渝占亭,似是在向他求證,但渝占亭漠然以對。
紀惟生驚道:“謝兄,這是怎麼回事?”
姚從元也震驚不已:“你受這麼重的傷怎麼還跑出來?”
謝爻傷口處血流不止,整個人奄奄一息,生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
蕭珏就要給他灌靈力,被他攔住了:“沒……沒用的……不要浪費……”
蕭珏不管不顧,握住他的手就開始輸送靈力,誰知,越是灌靈力,箭上的金色銘文便越是鮮亮,謝爻開始慘叫,這讓蕭珏不得不停住。
他慌了,也怕了。
這一刻,他甯願這就是他射出去的那支箭,起碼,他還有希望。
他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渝占亭身上。他看向渝占亭,試探着乞求道:“你能不能……救他?”
渝占亭說:“無能為力。”
蕭珏希望破碎。
謝爻痛苦的呻吟,身下的血水越來越多,似乎他這個人最後也會化為一攤血水。
蕭珏半跪在地上,沒有任何動靜。
看不見他的神情,因此沒有人知道他的情緒。
“蕭珏……”
謝爻面如白紙,汗如雨下,聲若蚊鳴,竭力才擡起手。
蕭珏握住他的手。
謝爻看着他,勉力的笑:“我可能……又要先走一步了……”
蕭珏緊緊抓着他的手。
林長思跪在他面前,愧疚不已:“謝仙君,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是我不好……”
謝爻笑說:“那兩箭……還不至于……”
蕭珏盯着他,喉頭滾動,輕聲說道:“長思,把帷帽摘下來,讓他看看你。”
林長思順從的取下帷帽,露出一張朗俊卓絕的臉。
渝占亭看着那張臉,手在袖口裡掐緊。
謝爻微微睜大眼睛,眼淚一滾而出。
蕭珏哽咽,輕聲說:“無涯,他是阿苑啊……你的小阿苑……你看看他……”
渝占亭背過身。
謝爻盯着那張臉,淚如雨下:“我……我知道……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謝爻口鼻出血,已經話語不成。
蕭珏緊緊握着他的手,咬牙說道:“還有阿潇、小小……”
渝占亭喉頭滾動,一動不動。
謝爻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蕭珏落淚:“你還沒見過他們……”
謝爻一笑釋然:“活着……活着就好……蕭……蕭珏……”
“我在。”
“下……下輩子……能不能……給我……給我一個……名分?”
說完,謝爻吐血不止,箭身上的銘文金光大作。
他躺在血泊裡,似乎很快就會與身下的血水融為一體。
蕭珏半跪着,木然看着這一幕,任由血水染紅他的白袍。
“長思……”半晌,他緩緩啟唇,聲如死灰。
“師傅。”
“跟他們出去吧。”
林長思有些擔心,卻也隻能起身,跟着紀惟生、姚從元往外走。
渝占亭走出來,身後門窗轟然阖上。
幾人立在院子裡,紀惟生和林長思都若有所思,姚從元擠到渝占亭身側,低聲道:“師弟,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
渝占亭擡頭,幽冥魔氣似乎受到感應,正呈遮天蔽日之勢從四面八方圍攏,仿佛要吞噬世間一切。
林間沙沙作響,好似潛藏着未知的怪物,正在慢慢靠近。
渝占亭注視着樹下滿臉凝重的林長思,恍惚間,他又好像看見當年那幾個還不到他腰間的孩子在院子裡追逐……
他們大笑着,張開雙臂齊齊跑向他……
他聽見他們異口同聲的喚着爹爹……
他們一起在院子裡堆雪人,放風筝,他們排排坐在石階上吃糖葫蘆……
他以為,那隻會是他漫長歲月裡又一段塵封的過往。
可有一個人,替他把那段過往留在了未來。
他歎息,也隻有歎息。
流螢從他指尖飛出,院中幾人接踵沉睡。
他推開房門,滿地血水,一片死寂。
謝爻躺在蕭珏懷裡,氣息全無,誅魔箭周身銘文金光灼灼。
蕭珏白衣白發,了無生機,垂首坐在血污中,斬鋒穿心而過。
渝占亭阖眼,複又睜開。
他踩着血污靠近,甫一落地,便有金蓮自生托住他的腳,免他沾染血污。
他一步一步走近,在蕭珏面前半蹲下。
擡手,指尖洩出金色流光般的本源真力,悄然融進蕭珏眉心。
流光在他體内遊走,斬鋒飛出,橫插入地。猙獰的傷口瞬間彌合,靈脈重塑,脈搏微動,呼吸漸起,宛若新生。
他注視着這個人,見他眉心微動,這才看向他懷裡的死寂。
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個人是他存在的意義,是他生的希望。
他将手伸向誅魔箭,霎時,狂風呼嘯,電閃雷鳴,宛若天地動怒。
他阖眼,決絕的,一把抓住那支金光耀耀的箭,金色銘文乍然浮于空中,頃刻,數道驚雷自九天落下,直轟于頂。
渝占亭咬緊牙關,試圖将它拔出來,金色銘文登時化作赤紅,猶如烙鐵般打在他手背上。每一個銘文烙下,手背上便多一道金色傷疤。
屋内天雷翻滾,屋外幽冥魔氣激蕩,仿佛受到召喚一般湧至此處,洶湧起遮天之勢。
天雷直降,雷霆萬鈞。誅魔箭在電閃雷鳴中被驟然拔出,九重玄雷驟降,渝占亭唇角浸血,渾身顫抖。
誅魔箭拔出,屋外幽冥魔氣蘧然成勢,化作數十道飓風般的沖天魔氣,席卷而來。它們從四面八方破窗而入,仿佛要撕碎這世間的一切。
房中金光大作,與魔氣厮殺纏鬥,然後慢慢黯淡、平息,最後,化為無力的虛無。
過了很久,大概一個時辰,又或者兩個時辰,或者更久。
那扇搖搖欲墜的房門,終于有了動靜。
一隻顫抖的手似乎用盡全力才拉開它。渝占亭捏着那支箭,木然走出來。
他的白袍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胸前、腹部鮮紅一片,遍布橫七豎八的劍傷,身後也是。
血汩汩往外流,肉眼可見金色流光消散于空氣中,那是他的本源真力在迅速流失。
他走的極慢,每一步都像是他走的最後一步。
每往前一步,腳下泥土龜裂,周遭花草凋零,林木枯萎。
風,輕拂他的衣擺。
有雪花飄落。
冷到徹骨。
寒風呼嘯,大雪遮人眼簾。
他在天旋地轉中,看到滿世界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