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情形一塌糊塗，腐蟲橫生，滿目狼藉。
小蓮舉着火把面不改色的說道：“公子，是幻術。”
重矅伸手拂過，幻象消除，棺中空空如也。
沈懷亭走過來，見此微窘：“竟然是幻術？”
重矅說：“若切中心理，真真假假并無分别。”
沈懷亭感激的看着他：“留此幻術的目的何在？除了惡心人也沒别的用處。”
重矅說：“或許這就是他的目的。”
沈懷亭覺得這也未免太過兒戲，做出如此殘忍之事，卻又搞這些莫名其妙的把戲？
重矅卻很平靜，似乎他能接受出現的一切事情，也能接受任何動機，無論這聽起來有多麼不靠譜。
沈懷亭說：“自從我發現這處地方，在城中數月，也查到不少蛛絲馬迹。其中最為古怪的，當屬皇陵中那些石像。國君曆來看重陵寝本無可厚非，但那些石像放在皇陵之中，實在太過突兀。”
重矅突然說：“你回去吧。”
沈懷亭追問：“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
重矅說：“不需要。”
明明隻是随口一句，可沈懷亭心裡卻咯噔一下，因為他覺得這個人是真的不需要他，甚至不需要任何人。這種感覺很不好，不被人需要，便意味着他們之間不會有更多的交集，人與人的關系有些時候也如逆水行舟一般，不進則退是常理。
“渝……”
重矅轉身走了，小蓮打着火把跟着他。
沈懷亭立在原地看他走遠，雖然看起來他隻是個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可真正跟他說上幾句話，或是跟他待上一小會兒的人就會知道，他跟那些毛頭小子完全不同。他沉默卻不木讷，寡言而有主見。他穩重成熟，喜怒皆不形于色。他處理任何事情，都顯得遊刃有餘。
就像方才他的“咄咄逼人”已經逼到他面門上，可他三言兩語便化解了僵局，卻也婉拒了他的熱絡。
雖然沈懷亭知道，他當然不可能真如那些毛頭小子一般，經曆過這麼多事情之後，也一定會跟從前有所不同，可他心裡還是覺得莫名遺憾，就像錯過一棵樹苗的長成，再見時它已參天而立，無懼任何風雨。
重矅去了地宮，盡管是半夜，但他對這處皇陵的地形卻了如指掌。
穿過那條長長的甬道，盡頭處是那幾座不動如山的石像。不過，已經有人比他先到此處，爬滿皺紋的臉上，一雙精光畢現的眼睛正看着他走進來。
小蓮警惕的盯着這個不速之客，但重矅卻顯得并不意外。
“神尊大人大駕光臨，真是有失遠迎。從前神尊都是獨來獨往，如今道變得愈發矜貴了，怎麼？沒人忙前忙後的伺候，我們神尊大人連自理都成問題了？”
白日裡的老漢盯着他笑眯眯的說道。
重矅說：“你從前也不會對手無寸鐵的凡人下手。”
“神尊大人，這你可就冤枉我了。”老漢笑道，“我可沒對他們下手，要怪隻能怪他們自己欲念太多，想要的太多。這天底下哪有不勞而獲的事情？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要得到就要有付出。神尊大人掌天地法則，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不是你作惡的借口。”
“哪裡是我作惡？是他們本性就惡。你瞧，”老漢打開一面光鏡，裡面是繁華的街道，鱗次栉比的房屋，還有形形色色的人群，“這些人手無縛雞之力，看似質樸拙誠，實則每個人心裡都藏着一隻填不滿的惡鬼。譬如他……”
老漢指着其中一人說道：“這人是個布莊老闆，勤勞踏實，妻女俱全。在旁人眼裡，他家境殷實，小有餘财，也算是令人豔羨的對象，可你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嗎？”
畫面一轉，還是這個男人，卻正沉浸在旁人為他編制的溫柔鄉裡……
畫面中，燭火耀耀，金碧輝煌，暖香融融。天井上垂下漫天薄紗雲帳，燭火映照下宛若仙境。絲竹管弦悠揚入耳，恍如天籁。帷幔間，隐隐傳來清靈悅耳的嬉笑聲。
薄紗微拂，十數婀娜女子水袖輕揚，赤腳而出。青絲鋪背，素色束腰長裙将玲珑有緻的身材勾勒的格外妙不可言，香肩半露，媚眼如絲，欲說還休。
拖地紗袍随着她們的舞動，自然脫落，嫩白的足尖踩着绯紅的花瓣旋轉飛舞。女子簇擁上來，男人沉醉在一片溫柔的海洋。
空靈的樂聲裡，他想起了多年奔波勞碌的艱苦，想起了夫妻分離兩地的心酸，想起了自己已快知天命的年紀，上有爹娘年邁，下有女兒幼弱，想起多年摸爬滾打，輾轉坎坷，卻一事無成，想起生意場上的強顔歡笑，想起多年好友背信棄義，想起自己在人世折騰數十載，隻得了一身勞苦之疾……
人這一生，到底為什麼而活着？難道就為了日夜苦勞最終走向生命的盡頭？不，不！這不是他活着的目的，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金錢、美人、舒适安逸的身心、随心所欲的恣意，那才是活着。
人生如水流，光陰不過數十載，他勤勤懇懇至今，全靠夫人精打細算才積攢了幾分家财，可不過一場失利，他就一無所有，欠債累累，他這個年紀還有東山再起的時候嗎？那是幾時呢？
他望着屋頂鑲嵌着碗口大的夜明珠，紫檀木镂空雕花欄杆一步一景，正中間螭首銅爐中青煙寥寥，香風不散，綠蕊梅置于月白釉玉壺春瓶，湘妃竹屏風陳設整齊，又添雅緻。
步步描金，處處生輝。佳肴盛馔，清液瓊漿。
錦盈車兮珠滿鬥，美人舞兮揚彩绶。
人生放縱須得意，人生得意須盡歡。
可回顧自己這一生，難得得意，難得放縱，難得盡歡。
此刻，夢寐以求的一切觸手可得，男人心底的渴望翻湧沸騰，徹底主宰了他的意識。管他什麼東山再起，管他什麼生前身後，管他什麼妻兒父母，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方為正途！
男人豪爽的飲下素手喂到唇邊的美酒，狼吞下汁水濃厚的果子，粗粝的手掌撫過無暇瓷白的年輕□□，肥厚的嘴唇吻遍溫軟香甜的唇瓣，在一片柔聲膩語中，忘乎所以。
他伸手拽住一隻撩撥他的芊芊玉手，如癡如醉親吻她蔥白般的指尖，旁邊金漆方桌的銅鏡裡，玉手化作白骨利爪，小巧精緻美人靥換成猙獰可怖修羅面，黑氣從他七竅中源源不斷流出，滋養着榻間環繞的瘋狂貪婪的邪魔……
老漢看着一切，不以為意的笑笑：“神尊大人，你看，這才是他想要的。我不過是給他想要的，你怎麼能冤枉是我的錯？”
重矅擡手揮滅光鏡，老漢臉上笑意更濃：“哎呀呀，是我班門弄斧了，神尊大人雖然高高在上，卻不是天上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神，您老人家那雙眼睛見過的何止這些？”
重矅點破他的用心：“人非草木，七情六欲本是常情。你故意放大欲念，誘使生靈死祭，不過是為了煉制更多的幽冥，助你修煉，好早日沖破幽冥道的封印脫身。”
老漢盯着他笑，似乎滿臉的皺紋都在笑：“神尊大人方才說什麼？七情六欲人之常情？真不敢相信無情無欲的重矅神尊竟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三萬年紅塵劫，到底還是有點作用。可惜，可惜你這曆劫歸來，什麼都忘的一幹二淨，若是能記起一二，那才叫精彩。”
重矅神色平靜：“你指望我記起來？”
老漢說：“我費心操持，為你量身打造，當然希望讓你永生難忘。不過也不妨事，我都給你存着呢，幽冥道寂寞難耐，三萬年全靠神尊大人傾情出演各種戲碼，我這日子不僅不難過，反道有趣極了。尤其是神尊收官之作，堪稱……精妙絕倫。”
重矅看着他，本就平靜的眼神越發沉寂：“你特意在此，就為了說這些？”
老漢唇畔含着一絲笑，眼底掠過殺意：“你我都是老朋友了，神尊歸來，當然要慶賀一番，我花了十數年功夫才在此備下這份大禮，隻等神尊大駕，賞臉一睹。”
四周濃霧倏爾散開，地宮明燭驟燃，燈火煌煌，亮如白晝。
小蓮望着前方，瞳孔猛然一震。
重矅看清隐在濃霧中的景象，眼底連沉寂都徹底消散，再無一絲情緒可供捕捉。
放眼望去，這裡何止五座石像？整個地宮全都是列陣如兵的石像。而正上方那尊石像似乎是刻意擺放在顯眼的位置，以至于讓人能一眼看清。
身披重甲，手執銀槍，盡管隻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卻絲毫無法掩飾那身馳騁恣意、傲視天地的蕭然。
無法想象，這個人活着的時候，是何等的鮮活張揚。
重矅看着，似乎也站成了一座石像。
”
老漢戲谑着說：“知道神尊薄情，絕不會纡尊降貴來見這些人，所以我特意把他們搜羅起來，安置在此處恭迎神尊。神尊可還滿意這個安排？”
見他默然，老漢盯着他，眼光漸漸變得怨毒：“他們為你賣命，死無全屍、神魂俱消，神尊就沒什麼要說的？”
重矅對他緩緩吐出兩個字：“辛苦。”
“哈哈……”老漢譏笑，“好，好，好，”他連聲道，“重矅，不愧是你！不愧是你啊！知道當年離昊為何能率妖魔兩界不費吹灰之力攻上神界嗎？因為那些神君也早就恨毒了你這個高高在上、蔑視天地萬物的尊神。在你眼中，所有人都隻是工具，除了稱手與否，毫無價值，也隻有靈澤和商翟這兩個蠢貨，會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你的恻隐之心。”
老漢笑不可支，“可到頭來，靈澤身死魂消，座下十二星君無一生還。商翟隕落，一幹弟子全部神隕，連人界傳承之力都無人承繼。可你這位高高在上的神尊，竟還安坐在極天殿内……”
重矅淡淡道：“既為神，死于天地，便是最好的歸宿。”
老漢嘲道：“是啊，身死魂消是他們最好的歸宿，而神尊依舊是天地至尊，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
老漢看着他笑：“神尊可曾想過自己的歸宿？”
重矅說：“一切自有定數。”
“我道是有個預見，”他一字一頓，笑如冰刀，“無情無欲之人最好的歸宿，就是七情生發，所求不得，所愛相負，所念俱失，如此方算圓滿，神尊以為如何？”
重矅毫無反應，小蓮突然擡掌打向老漢，一股魔氣從他體内抽離，老漢便如失了主心骨般軟耷耷朝地上倒。
重矅攔下小蓮的攻擊，小蓮轉身追向那道魔氣，魔氣在地宮裡橫沖直撞，小蓮怒火中燒，窮追不舍。
重矅伸手勾來一縷風圈住老漢，讓他平穩躺到地上。
魔氣存心逗着小蓮玩，哈哈大笑，它的聲音從蒼老混濁變得清亮：“重矅跟前怎麼總有你們這些蠢貨？堂堂上古兇獸，竟甘心如奴仆般任人驅使，簡直贻笑大方！”
小蓮一個閃身攔住它的去路，魔氣登時一分為二，二分為十，十破百，百破千，如箭陣将他團團圍住。但魔氣并未攻擊他，反而調轉方向撲向下方的石像。
重矅随即聚起一層光罩，魔氣被擋在外面。但緊接着，石像内卻開始彌漫黑氣。重矅意識到什麼，剛欲出手，石像紛紛睜眼，仿佛有了意識，如行屍走肉般朝他圍攻過來，整個止漓山地動山搖。
小蓮立馬召出神兵，擋在重矅身前：“尊上，這些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