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亭以為他會有什麼情緒變化,奈何人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專心梳理手上的賬冊,像是根本沒注意聽他在說什麼。
他有些怅然,那種隐隐的失落像是心上下了一場小雨,淅淅瀝瀝,籠着難明的陰霾。如果是從前的他,肯定早就跳了起來。
“忙了一天咱們還沒吃飯呢,”沈懷亭苦笑自己的無聊,換了個話題,“我讓人簡單做些宵夜來。你想吃什麼?”
“不用。”重矅翻開另一本賬冊。
“你是病人,操勞就算了,哪能連宵夜都省了?我安排吧。”
沈懷亭沒給他拒絕的機會,轉身走出來,背過身,莫名吐了口氣。他覺得跟這個人之間無形中隔着一層什麼,就像一道隐形的屏障,看似近在咫尺,卻觸不可及。
不過,他不在意這些。越是如此,他便越肯定自己的直覺。
“公子,”雪鳴走過來,“有客到。”
沈懷亭疑惑:“這麼晚,誰啊?”
雪鳴将他引到正廳,還未進門,他已經先認出來人,臉色不禁微微沉了沉:“扶華仙君大駕,有失遠迎。”
蕭珏看他走進來,直到他在跟前站定。
兩人對視了幾秒,沈懷亭移開視線,看向他身側的謝爻:“這位是?”
謝爻上前一步:“謝爻。”
沈懷亭看着他,愣了一下,似曾相識的音容眉眼瞬間闖進視線,讓他也不禁吃了一驚:“你……”
盡管面前這個人頂着一張素昧平生的臉,可就是能與他的記憶契合的一般無二。
他有些迷惑。
謝爻說:“二公子,我們此番前來是為調查渝占亭一案。多有叨擾,還請二公子不要見怪。”
沈懷亭讷讷道:“調查?調查何事?”
“渝占亭一事有些蹊跷……”謝爻點到為止。
沈懷亭看看他:“此事不是已由蕭宗主蓋棺定論?”
謝爻說:“個中因由,我們尚且也還不清楚,還請二公子行個方便。”
沈懷亭想了一下,吩咐雪鳴:“讓人收拾兩間客房。”
謝爻微微颔首:“多謝二公子。另外還有一事,今夜可能會給二公子添些麻煩,煩請二公子吩咐府上的人,子時過後無論聽到任何聲音,都不要出房門。”
“你們要做什麼?”
“到時候二公子就知道了。”
……
沈懷亭一直坐在院子裡,心不在焉的盯着某處個方向。已過亥時,來往的人都已經散了,渝府的下人也老早作鳥獸散,因此,偌大的宅邸顯得格外幽靜,如今在府裡打轉的,是他跟前幾個近身的随從。
“公子……”雪鳴在他身側喚了好幾聲,他才反應過來,慢慢收攏手中的折扇,雪鳴說,“公子,宵夜好了。”
沈懷亭看了一眼,隻一碗陽春面,眉頭微蹙:“就這?”
“廚房都空了,就面缸裡還剩半缸面,屬下吩咐做了些……”
沈懷亭眉頭越蹙越緊:“他向來道也不在意這些,這麼晚了,我先送過去。”
沈懷亭往書房方向去,剛從院子裡出來,就見謝爻迎面過來。
“二公子,還沒休息?”
沈懷亭停下:“謝公子不也還沒休息?”
謝爻笑說:“睡不着,起來走走。”
話落,一陣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謝爻摸了摸額頭,微窘:“那個……”
沈懷亭看着他,不知在看什麼:“今日府上事務繁雜,是我疏忽了,我這就讓人準備些宵夜送到謝公子房中。”
謝爻連說:“無妨無妨,我自己想辦法解決。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沈懷亭從他身側走過,謝爻又叫住他:“等等。”
沈懷亭轉頭問他:“還有什麼事嗎?”
謝爻一笑,神神秘秘從懷裡摸出一隻盒子遞給他:“差點忘了,給。”
沈懷亭問:“這是何物?”
“打開瞧瞧。”
沈懷亭半信半疑,将手中的面放到旁邊石桌上,把盒子接過來,緩緩打開,裡面靜靜躺着一柄折扇,他拿出來,緩慢展開,折扇上一副山水磅礴大氣,氣度非凡。
沈懷亭去看他,謝爻說:“二公子大婚,謝爻未能親至,小小薄禮,還望二公子不要嫌棄。”
沈懷亭将扇子端詳了一番:“這柄折扇用料講究,書畫堪稱上乘,很是不俗。我與謝公子并無深交,何故送我如此大禮?”
謝爻笑笑道:“自古寶劍贈英雄。這柄折扇在二公子手裡倒也妥當。”
沈懷亭看着他:“妥當二字從何說起?”
謝爻說:“我知二公子性情風雅,想必會喜歡此物。我是個粗人,又不好附庸風雅,這扇子在我手上就是暴殄天物。送給二公子,相信二公子必會珍之惜之。”
沈懷亭沒應他,謝爻接着說道:“小小心意,以賀二公子大喜,還請二公子莫要推辭。”
沈懷亭捏着扇子,擡頭去看他眉眼間幾分難得的似曾相識:“這是我收到的唯一的大婚賀禮。多謝費心。”
謝爻笑着道:“若是你成婚我都不費些心思,似乎也沒什麼地方需得我費心了。渝公子病情如何?可好些?”
沈懷亭說:“好多了。隻是他一貫體弱,還需得費心将養。”
“二公子重情重義,我相信你一定會把他照顧的很好。日後若是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隻管開口。”
沈懷亭神情複雜的看着他:“我兄長對我的婚事尚且頗有微詞,修真界更是議論紛紛,無一人誠心祝福,謝公子與我并無深交,不僅費心恭賀,還如此關切,懷亭受寵若驚。”
謝爻說:“你既選了這條路,何必在意旁人的看法?渝公子肯答應這門婚事,足可見他待二公子之心。二公子莫要為了不相幹的人辜負了渝公子。”
沈懷亭問他:“你不會覺得我的婚事很荒唐?”
謝爻反問:“何處荒唐?”
沈懷亭道:“我與他,皆為男子。自古陰陽相配,男女相合……”
“既是兩情相悅、兩廂情願,又未傷及旁人,男子又如何?怎能說是荒唐?”
“你這樣想?”
謝爻笑:“我一直這樣想。二公子,感情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實在不必太過在意旁人。”
“話雖如此,可世上又有幾人當真不在乎?”
謝爻說:“至少二公子不在乎,渝公子也不在乎。旁人要說什麼,便由他們去說好了,不定他日還會成為修真界一段佳話。”
沈懷亭兀自笑笑,看不出是釋然還是自嘲。
謝爻擡腳往廚房方向去,沈懷亭叫住他:“府上今日剛開始整修,廚房的東西都還沒有添置……”
“這麼不巧?我還說……嗐,算了。”
謝爻轉身準備回房。
沈懷亭看了一眼放在旁邊的面:“你要是不嫌棄,先将就吃點?”
“這……?”
“晚上不是還有事嗎?我一會兒讓人再做就是了。”沈懷亭十分慷慨的将面端給他。
看他真誠,謝爻走過來:“那我不客氣了?”
“飯食簡陋,權當裹腹了。”
謝爻接過筷子坐下:“有得吃就行,我不挑。”
沈懷亭坐在旁邊看他将一碗面吃完。雖隻是簡單的陽春面,他卻吃的津津有味。
“味道如何?”他吃完之後,沈懷亭問了一句。
謝爻說:“我這人不講究,能填肚子就成。”
沈懷亭神情莫名,突然問了一句:“不知謝公子是如何結識扶華仙君?沒聽說他新收了弟子。”
“我不是他的弟子。”
“那謝公子必是扶華仙君看重之人。他老人家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謝公子竟有如此機緣,實在令人羨慕。”
謝爻看了他一眼,笑笑道:“我的事你就别問了,多謝你的面,走了。”
謝爻起身便走,沈懷亭亦随之起身:“謝兄。”
謝爻停住,繼而轉身扯出一個笑:“二公子,這不合适吧?你堂堂黎鳳閣仙君,哪有……”
沈懷亭看着他:“閣下很像我一個故人。”
謝爻面不改色,笑問:“故人?道是不止一個人這麼說過。”
沈懷亭:“是嗎?”
謝爻看着他笑了一下,轉身走了。沈懷亭看着他遠去,直到消失不見,才招呼暗處的雪鳴過來。
“公子……”
沈懷亭輕輕撥弄手中的折扇,說道:“去找這鎮子上最好的師傅,做幾樣清淡爽口的小菜。”
雪鳴看向謝爻離去的方向:“公子,謝公子他不是……”
沈懷亭冷臉:“你現在做事真是做的越發好了,連我的事都要過問。”
“公子恕罪……”
雪鳴不知所以,但明顯感覺到沈懷亭生氣了,驟然跪下。
“給你半個時辰,辦不好就不用回來了。”
“……”
……
重矅看完手邊一摞賬冊,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沈懷亭帶着幾樣小菜和點心進來,很快擺了滿滿一桌:“别忙了,那些賬冊明兒看也是一樣。”
重矅沒理他,拿起另一本賬冊。
“以我多年的經驗,活兒是幹不完的,”沈懷亭走過來說道,“先吃飯吧。”
重矅說:“你吃吧,我不餓。”
“你怎麼會不餓?中午你就隻喝了碗參湯,早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見人毫無興緻,沈懷亭湊過來道:“沒胃口也嘗嘗嘛,有這個清蒸鲈魚、江米釀藕、銀芽雞絲、口蘑菜心……”沈懷亭掰着指頭給他細數,“還有這個梨花酥……”
細數了一遍,人巍然不動。
沈懷亭隻好坐回桌前,兀自揀了塊梨花酥拿在手上端詳,口中歎氣,一聲比一聲綿長、沉重。他用餘光去看重矅,人依舊不為所動。
“做的什麼破玩意兒,看着一點食欲沒有,”他撂下糕點,突然冷聲道,“這種手藝也敢拿出來糊弄人,非打得他們哭爹喊娘不可。雪鳴。”
雪鳴從外面進來。
“這都是哪些個酒樓師傅做的?把他們給我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