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去世多年……”重矅望向遠處,眼神悠遠深邃,宛若無邊無際的大海。
元十三感覺有些冒犯:“抱歉,從來沒聽你說過……”
“沒什麼好抱歉的,談論他的死亡并不是我的禁忌。”
元十三看看他,他總覺得面前的重矅與平素有些不同,可具體是哪裡,他又說不上來。
想他酩酊大醉之後,心中仍記挂這位友人,他猜測他們交情深厚,或許曾是摯友也猶未可知。他忍不住想要了解。當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罕見能遇到這種有問必答的時候。
“他……是因為什麼原因去世?”
“自裁。”
元十三心口一跳,這兩個字像利刃一般劃開他的心胸。他似乎一瞬間就共情了面前這個人的難以釋懷。
“為……為什麼?”
“很多原因……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與他立場不同,他就算不自裁,下場也不會太好。”
“立場……”
“因為這個,”重矅淡淡道:“我滅了他全族,親朋故舊一應清洗幹淨。”
元十三頓了一下,詫異道:“這……這是玩笑嗎?”
重矅看過來,稍稍湊近他:“你覺得呢?”
元十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眼底的淡漠讓他莫名後背生涼,但他依舊不願相信:“你醉了……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重矅看着他,突然笑了,似乎默認了他的否定。
幾縷淩亂的發絲落在額前,遮去他眼底無盡的深沉和哀涼,恍然間,他好像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有無法潛藏的心緒,有難以言說的隐秘,和永遠無法釋懷的過往。
元十三清晰的感受到他此刻的情緒,他不知來龍去脈,亦不曉前因後果,所以他無法給出準确的回應,但他不願他沉湎于此,便主動提起另一個話題:“我有個朋友,也去世多年……”
“是嗎?他是因何故去?”
元十三輕輕吐出兩個字:“自裁。”
兩個人對坐廊下,就像是知交故舊一般談論心事。
“也是立場不同?”
元十三輕輕搖了搖頭:“我自以為肩負拯救天下蒼生的重任,習慣性将他與天下蒼生進行衡量,卻從沒看清,他亦是芸芸衆生,所以錯過了一次又一次救他的機會。”
“現在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晚。”
元十三看向他:“不晚嗎?有些錯誤,我想永生也難以彌補。”
重矅說:“至少不會再有下一個受害者。”
元十三苦笑:“可是,我好像又搞砸了……我總是後知後覺,總是要等徹底失去以後才幡然醒悟,總是在無法挽回後才想要去竭力彌補,我好像隻會給别人帶來痛苦和不幸……”
“那你确實應該好好反省。”
“我反省了,”元十三情緒有些起伏,“我一直在反省,我的确有錯,可他就沒錯嗎?如果當時他堅定一些,如果他不是那麼決絕,如果不是他先棄我而去,我……”
重矅看着他,慢慢一隻手支起額頭,像是在打量一個笨拙而又虔誠的信徒:“你如何?”
元十三正面迎上他的視線:“我不會動搖。”
重矅淺笑,他手指修長,扶額時恰好遮住半張臉,但還是能清晰看到他臉上饒有興緻的笑意:“你是在求姻緣嗎?你們凡人還真是有意思,從來沒有人向我傾訴姻緣之事,你是第一個。”
元十三看着他,有些委屈,眼底情緒翻湧:“我錯了嗎?”
重矅說:“月神專司姻緣,連他都頭疼的事情,我又怎麼會明白其間的是非對錯?”
元十三眼眶泛紅:“其實我明白,是我錯了,不堅定的人是我……我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可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勇氣向他承認這個錯誤了。你能不能教教我,我該怎麼辦?”
重矅說:“這不是我的職責範圍,我建議你去月神廟拜一拜。”
元十三苦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滑稽?”
“一般來說,任何請願我們都會受理,滑稽與否不在考察範圍之内。我若受理你的請願,也需移交給月神殿處理,程序繁瑣,道不如你親去月神廟。”
元十三失望道:“我也覺得很滑稽,他已經成婚,無論我做什麼,也改變不了這個結果。”
睡意慢慢上來,重矅漸生倦怠。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沒有錯。他選擇了一個同樣會堅定選擇他、相信他、支持他并全心全意愛他的人。那個人無論心性品貌,都與他相配至極。他不僅有待他的真誠,更有為他對抗世人眼光的勇氣,這些都是我沒有的。我應該祝福他。你也不應該來找我,我留在這裡,亦是我最好的選擇。”
他回過頭,重矅早已支着額頭睡熟。
元十三伸手想要觸碰他,又覺得不妥,慌忙将手收回來。
在他選擇來到此處那一刻,他就已經決定放棄他在塵世唯一的留戀。
能再見到他為自己而來,已是他此生最大的欣慰。
“謝謝你來找我,”他輕聲對他說,也是在對自己說,“但我不準備回去了。如你所說,我們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我們之間相差的不隻是三百多年光陰歲月。我的過去你不曾參與,你的未來我亦無權幹涉。”
“你費盡心力才讓無涯走出我乏善可陳的生命,可惜,你才剛走進來便要被迫離開。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你已有更好的去處,我想,這是上蒼對你的補償。如今這樣,就是最好的結果。你不宜在此處久留,早些回去吧。”
我想我已經明了自己的心意。
渝占亭,我心悅你。
願你今後一切都好。
願我們今後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