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一覺醒來,銅柱的天已經塌了。
“準備去贖人吧,一早就沒影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周圍能找的地方我和鐵櫃都找過了,不知道誰又惹了這位祖宗……”
但這次銅柱卻猜錯了,元十三沒有回賭坊。
銅柱發動自己那一丁點少得可憐的人脈,又拿錢到處打點托關系,在城中各大賭坊打聽一個叫元十三的奴隸,卻都一無所獲。
銅柱很快失去了耐心:“快活城這麼大,他要真想躲,咱們就是把這地方翻過來也不一定能找到。要不,咱們換人吧?”
這顯然是一條不會被采納的提議。見重矅堅持,他又才道:“那就隻剩一個法子了。”
六合天一閣,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幫他們解決問題的地方。
銅柱帶着一筆巨款前往六合天一閣尋求幫助,但沒想到卻慘遭拒絕。
重矅給他那筆錢,刨去買宅子、置辦物什等一系列費用,還有整整一萬冥石,本想着找個奴隸怎麼也夠了,誰知這六合天一閣竟然獅子大開口,張嘴就要十萬。
王管事那副親和模樣在他眼裡登時就淪為一副奸商嘴臉。
“無商不奸,此話真是千古至理。咱們有一萬冥石,幹什麼事不能成?非得靠他六合天一閣?我就是在城裡貼懸賞布告,也能把人找出來。”
但重矅等不了那麼久,在第三次漲潮之前,他必須将元十三帶離此地。
王管事似乎早就料到他會登門,連茶水都提前備好了。
“謝公子,我們又見面了。我一直都在期待我們的合作。不知這次在下能幫公子做些什麼?”
重矅開門見山:“閣下既知我此番會來,怎會不知謝某來意?”
“六合天一閣敞開門做生意,隻有了解顧客的意圖才能達成顧客的心願。”
重矅沒打算跟他繞彎子:“幫我找一個人。”
“何人?”
“他喚作元十三,本是死鬥場的一名奴隸,曾在黑水手底下做事。”
“有所耳聞,”王管事微笑着說,“謝公子不惜一擲千金,曾兩次為此人贖身,這在奴隸市場可都當成佳話傳開了。想不到,這第三次竟還是為着此人。”
重矅直言:“你開個價吧。”
“在下道是有些好奇,這個元十三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讓謝公子如此念念不忘?”
“這與我們之間的交易有關系嗎?”
“沒關系,全是在下好奇罷了。在下作為一個生意人,難免喜歡用價值來衡量一切。以謝公子在此人身上耗費的錢财,足以買下上百個一等一的奴隸以供驅使,何必在他身上大費周章?這實在不劃算。”
重矅說:“我應該沒有滿足閣下好奇心的義務。”
王管事也不惱:“這是自然。不過有些細節,在下還是想同謝公子核實,便于我們尋人。”
旁側果然有執筆人在簿子上寫寫畫畫。
“據在下所知,謝公子自從贖回此人,此人便幾次三番脫逃,離意堅決,敢問謝公子可曾苛待于他?”
“不曾。”
“既不曾苛待,那可曾勉強他做一些違背心意之事?”
“不曾。”
“可與此人結仇結怨?”
“不曾。”
王管事的神色變得微妙:“既然如此,那他為何還會逃走?”
重矅說:“閣下神通廣大,想必能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
王管事笑起來:“奴隸脫逃,主人可據此杖殺,許是謝公子一再縱容才使得他有恃無恐。”
重矅說:“如今追究這些有何意義?閣下隻需将他毫發無損的帶到我面前即可。”
“談生意自然有個交涉的過程,在下若不問得清楚明白,豈非有店大欺客的嫌疑?”
重矅耐着性子又回答了他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他知道王瑛是存心耗着他,這種時候,主動權掌握在對方手裡,無論如何,他都得配合。
又過了一盞茶功夫,王瑛拿過執筆人面前的簿子翻了翻,似乎是覺得問題問的差不多了,這才進入他們今天這場交易的重頭戲。
“從謝公子的回答來看,謝公子對此人到此之前的姓名、來曆、經曆,一概不詳。對此人到此之後的經曆也模棱兩可,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此人曾為黑水手底下的奴隸,一直在死鬥場搏殺。啧啧……”
他咂摸了兩下:“要憑這點消息在快活城把他找出來,恐怕不易。”
重矅說:“對于六合天一閣來說,雖然有難度,但也不是不可能,對嗎?”
王瑛微微一笑:“盛名之下,常覺不安。六合天一閣做生意向來童叟無欺,就看謝公子出價幾何了?”
“一個小小奴隸,難不成還能值天價?”
“值不值?并非在下說了算,而是謝公子你說了算。謝公子覺得他值多少,便給多少酬金。”
顯然,王瑛是将問題反踢給他。
他若出不起十萬冥石,能否盡快找到元十三便是未知之數。
重矅隻能先抛出一個引子:“短時間内,湊夠十萬冥石于謝某确有難度,不如折中,五萬?”
王瑛搖頭:“謝公子,你錯了,不是十萬,是二十萬。就算折中,還是十萬。”
重矅目色深邃:“王管事道會做生意。區區一個奴隸,竟也能喊出這樣的天價?”
王瑛若無其事說道:“一個無名無姓的奴隸當然不值這個價,在我眼裡,死鬥場其他奴隸更是一文不值,但元十三不同,謝公子你細想,二十萬冥石找一個奴隸的确讓人匪夷所思,但他若是修真界第一劍修,人稱扶華仙君的蕭珏,是不是好像也能接受?”
王瑛依舊一副溫和有禮的模樣:“謝公子,看在你與在下打過幾次交道的份上,我給你折中,十萬冥石。在下保證讓你活見人、死見屍。”
王瑛直接将話說到這份上,顯然已将元十三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重矅說:“閣下消息還真是靈通。”
“打開門做生意,吃的就是這碗飯,不敢不靈通。謝公子此番前來,想必就是為他。如此說來,不定之後我們還有合作的機會。”
這句話聽不出是試探,還是已經笃定重矅的計劃,但重矅并未慌亂,隻道:“閣下既然清楚謝某的來意,就更應該清楚,閣下的要價是天方夜譚。如果這樣談,這筆生意又怎麼會談攏?”
王瑛微笑着看着他:“謝公子,你又錯了,事到如今,你我談的已經不是交易。交易的目的是各取所需,十萬冥石對于六合天一閣來說,不過九牛一毛。縱使二十萬、三十萬甚至百萬、千萬,依然如是。可這位蕭仙君對謝公子來說,恐怕就難以用金錢衡量了……”
重矅微微擡眼,沉靜的眼底宛若深海,讓人捉摸不透:“聽聞六合天一閣的暗探遍布六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王瑛笑笑:“謝公子此話言重了。我們的确有些信息渠道,不過是掙些小錢,勉強糊口而已,不至于說是遍布六界。”
“閣下費盡心思調查謝某的底細,不知是想從謝某這裡得到什麼?”
“謝公子誤會了,在下隻是想跟謝公子交個朋友。所以,咱們不談生意,隻論交情,這十萬冥石,在下分文不取。”
王瑛伸手接過身邊人遞過來的一隻早已準備好的信封,又把它遞給重矅:“謝公子要找的人就在這個地方。”
重矅并未顯得意外,坦然接過,直接打開,裡面隻一張薄薄的紙箋,可上面僅有的幾個字卻格外醒目。
王瑛一直在觀察他的反應:“看來,他是當真想要了卻塵事。他在栖止地打聽無相門,過了此門,我相滅,而衆相皆落,道不失為化解執念的一個好去處。”
“有勞。”
重矅起身往外去,王瑛叫住他:“你打算怎麼做?”
“去提醒他是有主的奴隸,生與死都輪不到他自己做主。”
*
栖止地是幽冥界人的安息之處。除了少數人能依靠強大的執念對抗消逝,成為幽冥,大部分人最終的下場不過是真靈散盡、執念盡去,然後受到此處召喚,最終于無相門後化歸虛無。
蕭珏在此地遊蕩了幾天。
這裡比之快活城,隻能算是鄉野。
到處都是虛無之人,不知來處,亦不知歸處,漫無目的的走走停停,死氣沉沉,沒有半點生機。
他是這裡為數不多的,尚且殘留記憶的人。因此他對這裡的感觸隻有荒涼和死寂。
傳說栖止地的盡頭就是無相門,門裡是一塊無謂快樂悲傷的樂土,任何人都能在那裡得到徹底的解脫。
沒有人知道裡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就算窮盡世人的想象,也無法描摹分毫。
蕭珏立在路邊,木然看着大街上木偶一般的人群。這裡安靜的出奇,單調枯燥乏味至極,也詭異至極,街上的鋪子屈指可數,卻盡都是棺材鋪。看得出來,這是此處唯一能賺錢的營生。
到此地的人大多已經沒有俗世欲望,但骨子裡的東西讓他們每個人都想擁有一個完整的結局。隻有完整,他們才能開啟新世界的生活,任何一點殘缺都将成為他們永世的遺憾。
元十三立在一個棺材鋪對面,心無旁骛的注視着,裡面出售的紙人可以幻形成顧客想要的任何模樣。偶爾會有人走進去,從他們僅剩的記憶裡挑一個人陪伴他們走完最後一程。
一些人記憶清晰,帶出來的人偶栩栩如生。一些人記憶模糊,帶出來的人偶亦是五官難辨。甚至,一些人記憶已經難以成型,帶出來的人偶奇形怪狀以緻惹人發笑。
可但凡還有一丁點記憶,他們都願意找一個人,亦或是一個影子陪伴他們走向另一個世界。
一個紙人,簡單的傀儡術,卻要價不菲。這是元十三久久駐足的原因之一。
他的記憶尚未清退,裡面的每一個面孔都曾見證了他的生命。
可若要讓他在裡面挑一個,陪他走完最後這段路,他一定會毫不猶疑的做出選擇。
他在這裡立了許久,幾乎将自己立成一塊石頭。
可他既沒有往前走,也沒有往後退。隻是停在那裡,一如他所立的這塊土地的名字——栖止。
沒有人知道門那邊是什麼,隻因為從來沒有人走出來過。
人們自以為是的為它披上一層神秘的色彩——門的那邊是世人的向往之地。
來去的人群走過一波又一波,元十三始終伫立在原地,直到城外的幽冥河又漲落了一次,晝夜更疊,晴雨交替,他卻宛若山崖上殘損的石像,風雨不動,安穩如山。
“你打算在這立多久?”
熟悉的聲音像一支利箭穿透他的心窩,劍上的寒芒沿着他的傷口滲進四肢百骸。可他沒有感到絲毫不适,隻覺得整個人連同死去的靈魂都在那一瞬間被喚醒。
“……”
他僵硬轉頭,直到視線裡完全映出那個人的臉,可他又不敢出聲,唯恐這是個夢,多說一句便會醒來。
他幹脆緊抿雙唇,靜靜看着那個人立在不遠處,用溫和、平靜、深邃的目光注視自己。
是夢嗎?
他不确定。
也不敢确定。
可無論是與不是,他都感激他的出現,甚至他生出一個念頭,希望這個夢能一直做下去。
夢境随即破滅,他看到這個人朝他緩步走過來,然後立在他面前。
“……”
“打算去哪?”重矅問他,語氣跟平素沒有任何區别,仿佛此刻就是在院子裡。但元十三清楚,他離開這麼多天,面前這個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逃跑”的打算。
但他詫異于他竟然能這麼快找到他,并意外他還會來找自己。
但既然已經做出決斷,他并不想輕易就動搖。
“去我應該去的地方。”
重矅看向遠處,似乎一直看到此處的盡頭:“既然要走,也該有交托。”
“沒什麼好交托的。”
重矅說:“我道有幾件事要同你說。”
重矅擡腳欲走,元十三說:“就在此處說吧。”
他不想讓自己生出留戀,也不想再一次生出渺茫的希冀。
重矅說:“你若要走,這便是最後一面,也不肯與我坐下來說幾句話?”
元十三無法拒絕,隻能同他去了此處的驿站。
這裡的驿站十分簡陋,茶水飯菜一應都是最樸素的。進門的時候,老闆和夥計一同在大堂呼呼大睡。
到了這裡的人,沒有幾個還有口腹之欲。
兩人揀了個靠窗的座兒,夥計打着哈欠上了壺茶。
元十三心不在焉:“你說吧。”
重矅倒了兩碗茶,緩緩道:“我知你前事皆忘,也不記得我是誰,但這不重要。”
元十三眼眸微垂,靜靜聽他說。
“我是來帶你回去,如今你既不願走,我也不會勉強。但有些事還得你拿主意。你出事的消息尚未傳出,蕭宗主此刻正在陵渚一帶治水,收效甚微,來之前我聽聞他們打算前往妖界商借息壤。你于他如師如父,可放心他涉險?”
元十三說:“他既做此決定,想必已有萬全之策。我在與不在,沒有分别。”
“儲龍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蔔,蕭冕正四下尋他,他們與你是至交,可有話需要帶給他們?”
“既是至交,當知我心中所想,好自珍重。”
“林氏幾位公子,皆受教于你跟前,是否有話囑托?”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而已。人生之路漫長,求道之路無窮,望知足常樂,知不足常進。”
元十三對答幹淨利落,幾乎完全表明了他堅決離去的決心,但他内心深處卻希望重矅繼續問,所有人都提過了,他想他或許會提到他自己,他期望他會問到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但重矅顯然沒有這個打算,元十三感到一陣失落。
重矅接着從袖口裡掏出一沓紙箋遞給他:“還有最後一件事,看看吧。”
元十三疑惑:“這是何物?”
“這是我與六合天一閣簽訂的契書。你不告而别,我請它們替我打聽你的消息,答應給他們二十萬冥石作為酬勞。”
元十三眼前一跳,他在此處這麼長時間,當然清楚二十萬冥石的價值,就算他做奴隸在場上搏殺至死,也賺不到這麼多錢。
“還有之前兩次去死鬥場将你贖出來,以及這段時間的吃穿用度,加起來得有四五十萬冥石的欠債。”
元十三翻了翻手中的契書,每一份契書上除了一個令人心驚的數字之外,最醒目的就是謝爻兩個字。
這意味着,這都是他親自簽下的契書,這些錢都需要他來償還。
元十三一時難以置信:“這麼多?”
重矅說:“你的身價你不清楚麼?若拿不出這麼多錢,黑水怎麼肯放你?”
“我一直聽聞六合天一閣實力深不可測,縱然是城主都不敢怠慢分毫,你初來乍到,不該招惹他們。而且這些契書上說,欠款要在半年之内全部還清。”
“當時急用錢,我也就沒注意到這條。”重矅繼續說:“不過也無妨,銅柱打聽過了,這六合天一閣不像别處心狠手辣,不會還不上錢就卸胳膊卸腿。”
元十三指着契書說:“這契書上還說,若是半年之内還不上,就要賣身為奴,直到償清欠債。”
“還有這條?”重矅語氣平淡,“看來當時的确是疏忽大意了。不過我想若是我認欠賬,同意做工抵債,他們也不會太過為難。”
元十三覺得不靠譜:“這麼多錢得還到什麼時候?”
重矅想了想道:“在死鬥場搏殺四五百年,應該也就還清了。”
元十三睜大眼睛:“四五百年?”
重矅說:“放心,你一定能活到那個時候。”
元十三一怔,指了指自己:“我?”
“這些錢都花在你身上,你不還誰還?”
“……”
“把我這裡的債清一清,你我就分道揚镳,你願意去任何地方,我都不會幹涉。”
元十三愣住了:“……”
别說他此刻沒有這麼多錢,他活這幾百年就是見也沒見過。
“沒錢?”重矅看出他的心思,又道,“沒錢也沒事,你可以去掙。之前你在死鬥場,我看你每天都要打好幾場,很賺錢吧?”
元十三說:“沒錢。”
“沒錢你還場場都那麼賣力,你可真是善。”
元十三試圖跟他講道理:“定契書的是你,欠錢的也是你,你若還不上,就不應該借。”
“我知道還不上,這不是想着還有你嗎?再說,這些錢哪一筆不是花在你身上?”
“……”
“白紙黑字,想抵賴?”
元十三憂心忡忡:“你一向謹慎,怎麼會簽這麼無理的契書?再說我的消息怎麼會值二十萬冥石?”
“值。”
元十三難以置信的問:“值?”
重矅說:“他們覺得你的消息對于我來說,就值這個價,我沒有異議。”
元十三眼前一黑:“……那若是他們要價三十萬、四十萬……要天價,你也借?”
“不借。”重矅淡淡道。
“為何又不借了?”
“我得替你考慮你償還的能力,再多,你就還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