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說話算話,每日按時來藥堂幫忙。抓藥算賬這些活兒,他做起來并不吃力,照顧病人也耐心細緻,隻是性子冷淡,很少說話,加上他自帶冷面,來看診的病人很少會自讨沒趣與他套近乎。
重矅來幫忙之後,雲彩有時坐堂,偶爾也會出診。醫術一途上,她老練的與自身年齡格格不入。
沈懷亭本來還憂心忡忡,在親眼見到這藥堂大夫就是個黃毛丫頭之後,懸着的一顆心總算落下了。
藥堂簡陋,稍微來點人就擁擠不便,沈懷亭長袖善舞,跟雲彩很快就熟絡起來,轉天就幫人把藥堂跟旁邊幾家鋪子全部打通,還親筆題了匾額——善濟堂。
雲彩喜笑顔開,一番恭維将人也拉到藥堂當夥計。沈懷亭滿口答應,不過他卻是天生的公子哥,做不來這些照顧人的活兒,手忙腳亂了兩日就自動請辭。
這天,紀惟生出現在藥堂裡,他剛回來,在見過蕭蓮舟後就來了此處。見藥堂布局大改,還添了夥計,甚是驚訝。不過藥堂人多,也顧不得寒暄,他一進來就幫着添茶拿藥,十分熟練。
沈懷亭看在眼裡,湊到櫃台後面跟重矅說:“你覺得雲彩這丫頭怎麼樣?”
重矅邊抓藥,邊哔哔啵啵的撥動算珠:“什麼怎麼樣?”
沈懷亭示意他往外看,雲彩在看診,紀惟生提着茶壺,負責照看病人,沈懷亭贊道:“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重矅繼續抓藥。
沈懷亭說:“你不會沒看出來吧?這小子剛從妖界回來就奔這,進了藥堂跟回自己家似的,一看平時就沒少來。關鍵是,郎有情、妾有意。這雲彩丫頭的性子,跟他也合得來,這不妥妥天造地設的一對嗎?”
重矅說:“你想多了。”
沈懷亭抓了把瓜子磕起來:“是你太遲鈍,連這都看不出來,你就等着看吧。”
忙到晌午,雲彩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家常小菜,重矅本來要提前離開,耐不住沈懷亭軟磨硬泡,紀惟生也極力挽留。
菜色十分家常,卻很用心,尤其一道清蒸魚讓向來胃口刁鑽的沈懷亭都贊不絕口。
紀惟生一邊默默照顧桌上每個人,一邊替大家将酒斟上,見時機合适,這才提酒說話:“沈仙君、渝公子,雲彩初來乍到,藥堂事務繁瑣,這段時間多虧有二位幫忙,惟生代她謝過二位。”
沈懷亭十分捧場的端起面前的酒杯:“雲彩姑娘做的是善事,幫忙是應該的,紀小仙君不是也常來幫忙嗎?”
沈懷亭登時紅了耳朵:“我……我隻是偶爾……”
沈懷亭一本正經的打趣:“這偶爾可不行,以後得常來。雲彩丫頭,你說是不是?”
雲彩說:“紀仙君願意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
沈懷亭笑起來:“小子,聽到沒?”
紀惟生應了個含混不清的好字。見重矅沒動,他又道:“渝公子……”
重矅神色不明:“我不喝酒。”
沈懷亭随手拿過他面前的酒杯:“我幫他喝。”
盡管重矅完全不參與他們的談話,但桌上氣氛在沈懷亭的經營下竟還算融洽。紀惟生陪沈懷亭喝了幾杯酒,話題自然也就更加深入。
沈懷亭問他:“東西拿回來,蕭宗主有什麼打算?”
紀惟生說:“師尊的意思是,先挑個日子舉行敬天儀式,然後入土,不過具體還得與其他仙首商議。”
沈懷亭點頭:“上古神物,的确不該馬虎。你動作道快,這才幾日竟就借出息壤,我還以為得費一番功夫。”
“其實此事全賴……”
紀惟生擡眼看向重矅,重矅正盯着他,平靜的眼睛裡沒有半點情緒。話到嘴邊,他又隻好咽下去。
沈懷亭問:“全賴誰啊?”
紀惟生埋頭吃飯:“……全……全賴沈仙君支持。”
“我?”沈懷亭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就借你幾個人使喚,有這麼大用處?”
紀惟生支支吾吾:“……也有一部分運氣……”
“不可妄自菲薄。運氣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
吃過飯,重矅和沈懷亭提前離開,紀惟生留下幫忙收拾。
沈懷亭似乎心情很好,一路上沒來由的笑出聲幾次。
可盡管如此,身側的重矅卻一點也不好奇。
道是沈懷亭那點好奇心被勾的七上八下:“你怎麼不好奇我在笑什麼?”
重矅語氣淡漠:“喜怒哀樂,人之常情。有什麼可好奇的?”
沈懷亭轉頭看他:“你怎麼了?說話怪怪的,是不是你也看出來了?”他感歎,“還是年輕好啊,純粹又熱烈,你說,人出現的順序是不是很重要啊?如果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個人,生發的感情一定是後來之人難以比拟的,對嗎?又或者,在這個人身上就耗盡了畢生力氣,此後無論遇見多好的人,都不會再敞開心門了。”
“如果你是指其他人,我不清楚。如果你是指她和紀惟生,沒可能。”
沈懷亭疑惑:“為什麼?你今天不都瞧見了嗎?那還叫沒可能?”
“沒可能就是沒可能,與其之後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不如讓他趁早看清。”
“什麼叫讓他趁早看清?兩個小娃娃的事,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嗎?”沈懷亭突然警覺起來,“你一向不關心這種事,怎麼提到他二人這麼上心?你不會是對那小姑娘有什麼想法吧?”
重矅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個神奇的傻瓜。
沈懷亭追問:“你要對那小姑娘沒想法,你怎麼會答應去她藥堂幫忙?我想起來了,整治那幾個三扇門弟子的人不會就是她吧?”
沈懷亭突然覺得事情變得嚴重起來,他伸手拽住重矅,不讓他走:“你說清楚,是不是她?”
“是。”
沈懷亭睜大眼睛:“你們……你竟然……”
重矅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沈懷亭氣的将胳膊往胸前一環:“那是怎樣?你解釋。”
“無聊。”
重矅往前走,沈懷亭追上他,一顆心怦怦直跳,嘴裡卻連珠炮似的開火:“你心虛了是不是?你就是對人家小姑娘有意思。她醫術出衆,人漂亮,性格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所以你就淪陷了?不然她跟你素昧平生,會幫你折騰三扇門那幾個弟子?你也不會去她藥堂幫忙。我們才到陵渚幾天,你就生出這些心思?你是不是為了她才要跟我和離?我告訴你,趁早死了這條心,絕無可能,有我在一天,你都休想讓她過門,就算不幸讓她過了門,我也絕不會忍氣吞聲,一定可勁兒磋磨她、糟踐她……”
耳畔傳來一聲輕笑,很輕,卻能感覺到是真正的愉悅。
沈懷亭望向他,看到罕見的一幕,重矅唇角輕勾,眼底含着悅然的笑意,雖然很淺很淡,卻是從眼底滲出來的,那張終年沒有任何情緒的臉終于染上一抹不一樣的色彩。
沈懷亭看的呆住,重矅注意到他,稍稍斂下情緒:“你道很懂怎麼做一個妒婦?”
沈懷亭嗤之以鼻:“這就叫妒婦?我還沒上手段呢,你想見識見識?”
“我與她沒有任何關系,以後也不會有任何關系。”
聽他這麼說,沈懷亭心裡暗生歡喜,卻故意道:“我就姑且信你一回,不然,我就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妒婦?”
兩人轉過身,幾乎同時迎上對面兩道視線。
沈懷亭臉上的笑意立馬散了,重矅面色如舊,毫無起伏。
蕭珏扶劍而立,素衣銀面,白發如雲,玉冠高束,整個人剔透如冰雪,連靴子都幹淨到一塵不染。
銀面底下,雙眼冷寂,若臘月霜雪,竟是一絲溫度也沒有。謝爻雖立在他身側,竟都讓人生出任何人難以親近之意。
沈懷亭咦了一聲,隻覺得此人似乎與從前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但又說不上具體是哪裡不一樣。
四人之間,人來人往,熱鬧喧嚣依然。
幾秒後,謝爻首先打破了沉寂:“沈仙君,渝公子,真巧。”
一股奇怪的氣氛在幾人之間彌漫開,沈懷亭說:“扶華仙君和謝公子身子可好全了?”
謝爻說:“承蒙照顧,已然痊愈。本來前幾日就該到此,仙君順手料理了作惡的喜婆神,因此耽擱了些時間。沈仙君和渝公子既是要來陵渚,怎也不知會我們一聲?”
沈懷亭說:“這不是聽說此地水患嚴重,一直挂心,實在等不及就先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事,兩位故意躲着我們。”
沈懷亭笑眯眯的說:“怎麼會呢?”
謝爻的視線停在渝占亭臉上,平靜中帶着幾分抑制的鋒芒:“渝公子,多虧你的法子,仙君才能平安歸來。你這份恩情,謝爻永志不忘。”
重矅沒應,沈懷亭接過話道:“施恩不圖報,謝公子無需記在心上。更何況,扶華仙君安好,乃是咱們修真界之福。”
你來我往的寒暄了幾句後,蕭珏似乎不太喜歡這種場合,絲毫情面也不留的就走了。
謝爻微微颔首說:“我們先走一步。”
沈懷亭望着他們遠去,口裡道:“這扶華仙君恢複的可真快,誰能想到,數日前他半條腿已經踏進閻羅殿?果然,人與人的差别就是這麼大。”
重矅往跟他們相反的方向去,沈懷亭跟上他:“那淨谷泉水可真神奇啊,連幽冥紋都能洗滌,以前我怎麼沒聽說神爻山上有這麼神的東西呢?你說,是不是能拿它對付幽冥?”
“它隻能淨化程度輕微的幽冥魔氣,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厲害。”
“以前我聽兄長說,幽冥來無影去無蹤,兇戾非常,我隻當他是唬人,上回可算是親眼見過一回。你說,上次的幽冥,是死了還是逃了?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幽冥?還有滄川的喜婆神,好好一個姻緣神,怎麼突然變成邪祟了,竟還能傷了扶華仙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幽冥出,萬邪生,一切才剛剛開始。”
“什麼意思?”
重矅沒應。
沈懷亭一路叽叽喳喳:“你有沒有覺得扶華仙君跟謝爻怪怪的?你說這謝爻又不是衍天宗弟子,他怎麼總跟在扶華仙君跟前?上次扶華仙君出事,謝爻跟瘋了一樣,我差點被他打死,你說,他們該不會是……我好像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你說這要是真的,整個修真界是不是都得炸?渝兄,你怎麼不說話啊?這麼炸裂的事情你都不感興趣?”
“沒興趣。”
“你就不想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關系?”
“不想。”
“一個是号稱修真界第一劍修的扶華仙君,一個是不名一文的小修士,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兩個人,現在……對吧,你怎麼能一點都不感興趣呢?這可比話本子精彩多了。”
“與我無關。”
沈懷亭直接服了:“渝兄,我的渝兄!什麼都别說了,就四個字——五體投地。”
“……”
這幾日,到處都在傳神物息壤一事。蕭蓮舟跟其他仙首幾番商量,最終敲定于三日後在天來河畔舉行敬天儀式。
消息一出,鎮子上的人敲鑼打鼓,比過年還熱鬧。鎮外河神廟的石像即将完工,敬神儀式也定在同一天。
藥堂這幾天沒什麼人,紀惟生在忙搭建祭台的事情,雲彩也關了門跟着玉芙蓉去幫忙張羅瑣事。
河邊的祭台一點點搭起來,光着膀子的男人們将山裡鑿下的條石扛來做成地基,選取林中最端正挺拔的樹木伐倒搭成架子,女人們負責準備豐盛的祭品,還要連夜趕織出最美麗的布料鋪上祭台。
夜幕降臨,他們在空地上燃起火堆,男人們一邊借着火光幹活,一邊跟同樣忙碌的女人們說笑。火堆上架着大鍋,熬煮的飯食香氣混雜着柴火味道飄出去老遠。
河灘上說說笑笑,忙忙碌碌,像是最尋常的農忙時節,夜色下的天來河就像一條靜谧安甯的銀河,在歡笑聲中沉沉睡去。
重矅獨自立在河邊,人聲隐隐約約,熱鬧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