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坐在房間裡,一坐就是一整天。小蓮從外面回來,兩三句話就概括了一天的行程。他不需要了解的太詳細,隻要知道他安好無恙即可。
山裡傷人的野獸一直沒有眉目,但這種事從前也有,人們關注一陣便習以為常,隻是在聽到誰誰誰又遭殃了之後感歎一句可憐,又在心裡竊喜幸好不是自己。
蕭珏沈懷亭一行和青賦前後腳回來,事情超乎想象的順利,他們幾乎沒有遇到任何大的阻礙就拿到了降魔草。
給紀惟生治傷的時候,沈懷亭眼也不眨的盯着,直到青賦抹了把汗,說大功告成,他才徹底松了口氣。
從紀惟生處出來,沈懷亭說想喝酒,雪鳴尋了一家小酒館,酒一上來,他一句話沒說,先連喝三杯。沈懷亭酒量一般,三杯酒下肚,面皮通紅。
他看上去又高興又緊張,拿酒的手不住的抖。
重矅沒問緣由,紅塵九曲,其間因果,種種因緣際會,若都要一一探究,豈非精疲力盡?
酒灌下去,沈懷亭很快有了幾分醉意,笑問:“你怎麼都不問問我為何喝酒?”
重矅淡漠道,“喝與不喝,是你的自由。”
沈懷亭無奈的笑:“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壓根不關心我做什麼。我很懷疑,這世上還有你在意的事情嗎?”
重矅道:“種種挂礙,無非徒增煩惱。”
沈懷亭點頭說,“也對,人活着已經很累了,若是再讓别人的事情占據自己的精力,豈非不智?”他把酒給重矅滿上,“不過呢,人總有不理智的時候。”他話鋒一轉,“你待林家那兩位公子就格外不同。”
“有何不同?”
沈懷亭捏着酒杯道:“替林長思解圍,又想方設法開解林長懷。這都不叫不同,這叫偏心。”
“解圍不過是碰巧,至于開解,從何說起?”
沈懷亭笑:“小蓮天天跟在林長懷屁股後面,難不成是他自己樂意?”
“是我讓小蓮跟着他,他行動不便,恐跟前人不得力。相識一場,舉手之勞罷了。”
沈懷亭假裝聽進去了,玩笑道:“你跟紀惟生也算相識一場,怎麼沒見你關心關心他?”
“衍天宗看顧周全,何須旁人多事?”
“好吧,你說服我了。不管怎麼說,他沒事就好,我還以為這次去魔界怎麼也得費一番功夫,沒想到會這麼順利,你知道我們是在哪找到降魔草嗎?”
重矅眉眼未擡:“何處?”
“魔界的黑市上。本來我們是去打聽消息,沒想到,竟在一個地攤上見到此物。我買那棵草,老闆怕我虧了回頭反悔,還送了個匣子。你說滑不滑稽?魔界的人竟然不認識降魔草,拿來當破爛賣。”
重矅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沒人見過也正常。”
以屠寂的精明,能以一株降魔草擺脫魔界的嫌疑,何樂而不為?
沈懷亭說:“也是,都說降魔草生在魔界禁地,估計也沒什麼人有這個眼福。不過也多虧是這樣,不然,還不知道要費多少功夫。”
他把酒端起來遞給他,“我今天高興,陪我喝一杯。”
重矅接過,放下:“我不飲酒。”但随即拿起手邊的茶杯:“喝茶可以。”
沈懷亭微笑,和他的茶杯輕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重矅也禮貌性的喝了口茶。
沈懷亭一手支着額頭,醉眼朦胧的看着他說:“你知道嗎?這是我活到現在為數不多自己做主去做的事情,那種感覺……無法形容。我喜歡這種感覺,我想自己做主,可惜,現實總是事與願違。”
重矅道:“一邊心安理得的享受家族的蔭庇,一邊又痛苦家族的掌控,這是自尋煩惱。”
沈懷亭直笑,一點也不生氣:“你話雖然少,但不得不說,當真一針見血。渝兄,我若是有勇氣拒絕家族蔭庇,也沒必要痛苦,那不正是因為我既沒本事脫離家族,又不想當被圈養的鳥兒,這才痛苦嗎?”
“凡事利弊雙生,隻想得到好處,而不願承擔義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沈懷亭若有所思:“是啊,是這個道理,想不到你比我更明白。渝兄……”
他撐着頭忽然仰起臉問他,“林長懷的腿是不是好不了了?”
重矅怔了一下,緩聲道:“耽擱太久,痊愈的可能很小。”
沈懷亭看着他:“你一定覺得很惋惜吧?他正值年華,本該踏馬挽弓,卻要在輪車上坐一輩子。”
重矅說:“也許……這是他的命數,非人力可改。”
“會遺憾嗎?”
重矅捏着面前的茶杯,聲如落羽:“人生難免遺憾,免不了的。世人都追求圓滿、完美,可這世上的事總是不圓滿、不完美的多。他雖有此一劫,但總歸平安健康,與更糟糕的結果相比,這已經很好了。”
沈懷亭低頭喝酒,悄悄掩去眼角的淚意。
重矅自顧自喝茶,眼中竟像是喝了酒一般有些朦胧。
“渝兄,其實……”沈懷亭突然想把事實告訴他,他那些可笑的私心在這一刻都變得微不足道,他隻希望他得償所願,希望他開心,希望他對這世間不會再大失所望。
一輛精巧玲珑的馬車停在酒館門口,雖不豪奢,可僅憑馬車上低調内斂卻又毫不掩飾的貴氣,足以看出主人身份的不俗。
随從掀起紗簾,周圍的人都紛紛探出頭去,隻見一人從馬車上下來,身姿清華,儀态典雅,讓人忍不住唏噓驚歎。那人徑直步入酒館,老闆和夥計都看呆了,就連飲酒的客人也都忘了劃拳說笑。
沈懷亭循聲看過去,第一反應也是詫異,這地方何時出了這樣的人物?不過很快他的驚歎就變成防備和警覺,因為這個人正朝他所在的方向走過來,但準确來說,是朝重矅走過來。
這個人看起來人畜無害,可他在看到重矅時眼底不動聲色的驚喜和欣慰卻讓沈懷亭很是不安。他的警鈴隻會對他覺得有威脅的對象響起,而這一刻,聲響震耳欲聾。
來人長揖,重矅面色如常。重矅不發話,來人便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似乎隻要重矅不開口,他會始終如此。
重矅放下手中的茶杯,對沈懷亭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重矅起身随來人離開,沈懷亭看着那人跟着他出了酒館,撈起紗簾,随他一道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啟動,雜着金線的流蘇微微晃動。
重矅坐在後座,男人面色沉凝的坐在右側:“溟侓知道,此番不該驚擾尊上,隻是事情棘手,溟侓屬實不知該如何決斷,還請尊上指點一二。”
重矅開口,神态與方才截然不同:“你掌神界也有數萬年了……”
“溟侓掌神界數萬年,不曾為尊上分憂,有負尊上所托。”
“若你隻會一味認錯,你這個神主意義何在?”
溟侓垂首:“尊上教訓的是。”
“說吧。”
“是,”溟侓緩緩開口,“羽沉河泛濫,殃及魔界,我本想回引此河,不曾想一時失控,河水倒灌,淹了魔界十二城。屠寂為自保,引水入人、妖兩界,我本欲治罪,卻不想屠寂此人性情乖張,不僅不認罪,還一再以魔界受災為由,要求神界将妖魔兩界接壤的幾處靈脈劃給魔界……”
重矅面色平靜,溟侓隻好繼續往下說。
“此等無理要求,我自是不會同意,但神界中人卻認為應當給予魔界補償,就連稷辛也偏幫屠寂……此事僵持日久,我不敢輕易決斷,因此前來請尊上指點。”
重矅聽過,問他:“有何證據證明是魔界引水入人、妖兩界?”
“這根本不需要證明,除了魔界,還會有誰?”
重矅擡眼看他。
“尊上,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魔界受災,無力阻擋羽沉河泛濫之勢,引往人、妖兩界是唯一的辦法,屠寂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這是不證自明的事情。”
重矅隻問:“既然不證自明,他為何不肯認罪?”
“屠寂便是仗着稷辛向着魔界,不會與他為難,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神界衆人又為何替魔界求情?”
“是他們是非不分,還有屠寂此人慣會蠱惑人心,讓人輕信于他。”
重矅聽了,也沒什麼更明顯的反應,隻問他:“稷辛可有跟你說過他當年在魔界的事?”
溟侓不解:“沒有。他很少跟我說起以前的事。以前離昊在時,偶爾還會提幾句。”
重矅說:“他去魔界之前,魔界就像現在的妖界,四分五裂,戰火不斷。他那時還不是上神,更不是魔界的主君。也就數年光景,魔界就如現在鐵闆一塊,無可撼動。”
“尊上是想告訴我,稷辛治理有方,比我更有智謀,更有手段。所以直到現在,魔界依舊對他敬畏有加。”
“我不在乎過程,我隻看結果。但你應該去了解那些年他經曆了什麼。”
“我雖沒聽他親口說過,但也有所耳聞,說是能征善戰,幾乎百戰百勝。我承認這方面我的确不如他,但現在不是征戰。”
重矅隻淡淡道:“他最狼狽的那次,是在出戰之時遇上自己的雷劫,被九天玄雷劈到魂魄移位,六識盡散,以至于身首異處都毫無感知,但他還是憑一縷殘識支撐半截殘軀赢了那一戰,所以後來魔界中人,敬他的退避三舍,怕他的聞風喪膽。”
重矅輕描淡寫幾句話,溟侓卻聽的後背發涼:“半……半截殘軀?他從沒說過……我隻聽說他對敵人狠,沒想到對自己也這麼狠。”
“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信任。你一次決策失誤便水淹魔界十二城,他們自然會審視你作為神主的資格。質疑的聲音多了,人心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