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侓一震,眼神渙散:“所以是因為我無法回引羽沉河,他們認為我沒資格做這個神主……”溟侓擡眼看他:“是不是一開始我就不該回引?當時衆神各執一詞,我當時隻覺得回引一事或許可替尊上分憂,所以就……”
“身處高位,要學會分辨底下的聲音。如何取舍這門學問誰也教不了,隻能你自己去悟。”
溟侓低下頭:“尊上是不是也對我失望透頂?”
重矅說:“要時刻記得——凡事量力而行。”
溟侓頹然:“我是不自量力,或許稷辛比我更合适成為神主,請尊上将溟侓廢黜,讓我做個逍遙神君,也樂得自在。”
“任何事都并非一蹴而就。從你降生神界,無論做任何事都有衆神鼎力幫襯,少了些曆練,如今正是磨砺的時候。”
溟侓憂心的說:“可我淹了魔界十二城,以屠寂的處事風格,他絕不會忍氣吞聲,定會要神界給他一個交代,與其到時候讓尊上為難,還不如尊上現在就處置了溟侓。”
重矅看了他一眼,溟侓垂着眼睛,并沒看見他意味深長的視線。
“知錯能改,為時未晚。但你要記得,你犯錯的次數是有限的,你身為神主,每錯一次,都會有人付出慘重代價,而底下質疑的聲音也會更大。你犯錯越多,信任便越少,神界的威望也會有損。如果有一日,其他人意識到你無力威服六界,神界威信蕩然無存,如今安穩的局面将不複存在。”
溟侓感慨的說:“從前,我竟當真以為六界親如一家。不想,我自小親近的這些人也各有盤算。如今,就連稷辛也偏幫魔界,他明明早已不是魔界主君,卻可以一句話就讓屠寂聽令而行。而我這個神主,就如同一座泥塑……不僅其他幾界敢無視我,就連神界的人也不聽調遣……”
“你要調遣何人?”
溟侓說:“回引羽沉河時,我本做好了萬全之策,請鳳凰、騰蛇、九尾狐和靈鶴四神族護法,不曾想,他們竟置若罔聞,最終導緻回引失敗。事後,我本欲追究此事,他們竟稱尊上有令,無事不出,這分明就是借口。”
重矅道:“這四族曾曆大戰,元氣大傷,當年我的确讓他們休養生息。”
“可他們身為神族,理當為神界效勞,怎可托辭?”
重矅隻道:“神界的事既由你做主,當年所言不作數便是。”
溟侓忙道:“尊上,溟侓并非此意。我并不想号令他們,隻是事已至此,我想做些事情彌補過錯。”
溟侓繼續說:“我想再試一次。”
重矅說:“回引并非易事。”
“溟侓知道不易,可若不回引,豈非叫魔界笑我神界無人?讓其他幾界看笑話?若是此番還是沒能成功,就算尊上不責罰,溟侓也無顔忝居神主之位。”
溟侓在鎮子上落腳,與重矅隻隔着一條街。
隔三差五以請教為名上門,他舉手投足都有讓人自卑自審的儀範。沈懷亭在他面前也變得不自信,無法想象這樣的人是在怎樣的環境中長成,以至于他從骨子裡透着的謙卑溫和會讓人覺得自慚形穢,一點點友好和善的表示便叫人受寵若驚。
沈懷亭有心留意他,發現無論是平頭百姓,還是宗門仙首,無論是中厚正義之人,還是三教九流,他都能與他們搭上話。但同時,他待人又一視同仁的不屑一顧,無論是真誠的仰慕還是虛假的恭維,全都不曾上心,仿佛一切的一切,在他眼裡不過是腳下的一抔泥。那種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驕矜和高傲,讓每一個與他接觸的人都會想到自己的卑賤和渺小。
因為重矅的緣故,沈懷亭對這個自稱叫渝明的不速之客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他像個雲遊四方的客人,對陵渚的一切都充滿興緻,但更像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滿懷悲憫卻又袖手于側。
重矅讓他去觀摩河道,沈懷亭陪他四處參觀,在看過雄渾堅實的河堤之後,他問沈懷亭:“那便是用來阻攔洪水的堤壩?”
沈懷亭剛想回答,但他眉眼間流露出的神色仿佛在說“不自量力的蝼蟻要築堤壩防洪,真有意思”。
沈懷亭沒好氣的說:“怎麼會是用來防洪?人家是修來玩兒。”
“是嗎?那你們可真有意思。”
這個語氣讓沈懷亭忍不住想打他一頓,但想想他是渝占亭的遠方親戚,他還是忍了。
看到河裡隔幾米就立着的石柱上嵌着避水珠,他莫名笑了一下,沈懷亭立時覺得自己有被冒犯:“你笑什麼?”
溟侓說:“沒什麼,我隻是想起家中池塘裡有許多這樣的珠子,成色比這個好上百倍,可惜出來的急,沒帶上一些。”
沈懷亭覺得他腦袋被驢踩了:“這是避水珠,海裡的奇珍。”
溟侓點頭,漫不經心的說:“原來是奇珍。”
沈懷亭忍不住道:“這可是衍天宗跟北海水君求來的。”
溟侓一臉真誠的發問:“怎麼不讓他送些成色好的?”
沈懷亭怒了,北海水君乃掌着一方水域的上君,若不是單雲閣天界二殿下的面子,能拿到避水珠?聽這人的口氣,竟像是青菜蘿蔔一般。
“這避水珠乃海妖内丹所化,千百年也未必成形一顆,成色好的,起碼得上萬年。”
“那就讓他挑些上萬年的送來,送這種成色的來,不是故意讓人難堪嗎?”
“閣下口氣道不小。”
單雲閣和蕭蓮舟一行迎面而來,溟侓方才那些話恰好一字不落的落在人耳朵裡。
沈懷亭知道單雲閣睚眦必報的性子,心裡也不禁為溟侓默哀。但想到他跟自己同行,也不好不替他解圍。
“單元君勿怪,他初來乍到,言語無忌,還請莫要與他計較。”
單雲閣掃了他一眼,不想此人反道眼神玩味的打量他,那眼神活像是在打量小醜一般,格外刺眼。
“沈仙君現在是随便什麼人都結交了?”
沈懷亭解釋道:“這位是占亭的遠方表侄,途徑此處,特意來探望他。”
聞言,單雲閣忍不住嘲諷起來:“沈仙君還真是細緻入微,連渝占亭一個遠方表侄都要親自陪同,他這高枝道是攀得劃算。”
單雲閣說溟侓,沈懷亭無所謂。
但他要提渝占亭,那他忍不了。
他笑笑:“單元君可有聽過一句話,千金難買我樂意?”
單雲閣臉色登時一沉:“沈仙君可真是蕭然恣意。”
“不敢。”
說話的功夫,溟侓将兩人打量了一番,眼角似有若無的笑讓蕭蓮舟格外不适。他隐約覺得這個人給他的感覺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到底是在何處見過。
“想必這位就是蕭宗主,失敬。”溟侓口裡這麼說,卻未見行禮之舉。眼神從蕭蓮舟腰間掃過時,突然沉了幾分。
單雲閣越發看他不順眼:“這就是渝占亭的親戚,鄉野之人,果然不懂規矩。”
溟侓看了他一眼,輕飄飄一句:“得虧我隻是鄉野之人,我若是隻低賤精怪,豈不是要将我就地誅殺?”
沈懷亭渾身一僵。
單雲閣生母為精怪一事乃天界隐秘,少有人知,此事更是單雲閣的逆鱗。沈懷亭認為他一個凡人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可誤打誤撞撞在刀尖上,連他一時竟都不知該如何打圓場。
單雲閣果然面色難看,隐隐有殺氣外露,蕭蓮舟察覺他的異樣,開口周全道:“這位公子說笑,元君他并非此意。方才聽公子說起避水珠一事,想必公子有所不知,此物罕見,元君心懷仁愛,幾番辛苦才尋來這些,實屬不易。”
蕭蓮舟本想借此替他周全顔面,誰知溟侓卻笑話道:“既然如此,怎尋的都是些歪瓜裂棗的東西?這樣的避水珠跟河灘的石頭有何區别?”
單雲閣冷笑:“夏蟲豈可語冰?你一村夫,隻怕連避水珠三個字聽也沒聽過。”
溟侓似笑非笑:“但凡生着一雙眼睛,便知這些珠子質地駁雜。你該不會告訴我,此物正是越駁雜越珍奇吧?”
單雲閣面不改色:“是又如何?”
溟侓随手指向蕭蓮舟間:“這麼說,蕭宗主身上這塊玉算得上天下至寶了。”
玉石的成色大多一眼就能看出優劣,蕭蓮舟身上那塊就是塊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玉。單雲閣也曾提過幾次,但這麼多年,他一直挂着。
蕭蓮舟神色不太自然:“普通玉石怎可與靈物相提并論?”
溟侓卻道:“我道覺得蕭宗主這塊玉價值連城,反道是這些避水珠一文不值。若非如此,堂堂一宗之主也不至于将它作為貼身之物。可是這個道理?”
蕭蓮舟正色道:“玉不過是俗物,這些避水珠卻關乎陵渚百姓安危,何者為貴還需多言?”
溟侓一笑:“我以百金與蕭宗主換這俗物如何?”
蕭蓮舟臉色一沉,肉眼可見的不悅。
溟侓還不知收斂,接着道:“千金?”
沈懷亭幾乎在懷疑這人是不是找死。
“蕭宗主,萬金如何?莫不是萬金都不換?”
蕭蓮舟眉峰微聚,眸底深沉:“此物的确不值萬金,但跟我多年,豈可以金錢衡量?”
“那便是無價之寶了,”溟侓說:“這就說的通了,古語說故劍情深,這故玉之情想必不分伯仲。”
單雲閣若有所思,漸漸臉色黑沉。
蕭蓮舟不客氣道:“渝公子知儀識禮,這位公子雖出同宗,道是大相徑庭。”
溟侓一笑,開口擲地有聲:“差之千裡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