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場皆驚,一片寂然。
蕭珏也不禁擡頭望向高台。
這是一個驚人的消息,可此刻,竟然又充滿了某種難明的合理性。
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唯獨步辇上的男人依舊淡然,仿佛此刻發生的一切與他毫無關系。
皇後回過神來,鳳目淩厲:“大膽林氏!竟敢妖言惑衆,怕是你與逆賊林玄毅早已串通一氣。來人,将這妖婦拿下!”
戚祈安随即起身喝退:“誰敢!”
趙長意震驚之後,很快冷靜下來:“林氏,朕看在戚成芳的份上,一向顧念戚府。從前林玄毅謀逆,朕也未曾牽連你們母子,更對祁安委以重任。今日,你二人從玄都至此,為保林氏父子,竟連如此荒唐之言也敢出口,你們真當朕不會治你們的罪嗎?”
戚夫人痛心道:“戚府上下無不感念國主恩德,可臣婦的确沒有胡言亂語,長思……長思他的确是國主的血脈,是國主的親生孩兒啊!”
皇後怒道:“你這妖婦!竟敢在此信口雌黃,世人皆知國主膝下隻有一子,你以為這些妖言能蒙蔽衆人?”
戚夫人再次俯首帖地:“國主,臣婦所言,字字屬實……”
趙長意沒有耐心再聽她說下去:“來人,送戚夫人離開。”
“國主!”戚夫人急呼,渾身顫抖,“長思與您如此相似,難道您就從來沒想過,他并非皇長子遺孤,而是您的親子?”
“他是否與朕有關,朕自然比你更清楚。送戚夫人回玄都!”
“國主!”戚夫人膝行至他面前,再次俯首一拜,“您不相信臣婦,難道您也不相信您的師弟嗎?臣婦知道,您有一個師弟,喚作謝無涯……”
這三個字一出,趙長意明顯怔了一瞬,與此同時,沈懷亭等人紛紛擡頭看過來。
“他能證明,長思是你的親子。”
趙長意面色陰沉,看不出信與不信:“朕的血脈還要一個外人來證明,戚夫人不覺得這話聽着荒唐?更何況,戚夫人難道不知道,我這個師弟二十年前就已經去世了?你準備讓他從地底下爬出來證明嗎?”
蕭珏看向身側的謝爻,似是探詢。
謝爻說:“你看我做什麼?她既然敢來,想必是有自證的方法。”
蕭珏沉默。
戚夫人緩緩從身上的錦袋中取出一枚足有雞蛋大小、顔色斑駁的珠子,捧至身前:“國主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裡面。”
“這是何物?”
“這是一位仙人交給臣婦的,他說國主看過,便明白了。”
趙長意狐疑,但見她煞有介事,便叫人去拿。
戚夫人又道:“國主,仙人說此事不便外人知曉,國主一人看過便是。”
趙長意不以為然:“故弄玄虛。拿過來。”
珠子被呈到他面前,此物材質暗沉,不過下品,并無任何特别之處,戚夫人卻珍而重之,甚至到了惴惴不安的地步。
趙長意拿過來端詳,珠子沾手立時生了道裂紋,一道朦胧淡光透出來,于半空成型一面光幕。
畫面十分模糊,看不清楚,隻能隐約看見些許輪廓,慢慢的,才逐漸變得清晰。
兩個人影在院中激烈打鬥,庭院雅緻,玉蘭盛放,劍氣震得周遭潔白如雪的花瓣紛紛揚揚。
蕭蓮舟一眼便認出這是照花堂。
兩個人影身形相仿,裝束相似,卻不像是尋常切磋,雙方互不相讓,明顯能看出其中一人落了下風,另一方仍不肯罷手。
蕭珏不禁往前走了兩步,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些。謝爻偏頭看他,隻見他嘴唇翕合,但明顯能看出是哪兩個字眼。
“……趙長意,你有沒有腦子?你現在回去拿什麼跟人家争?與其争來鬥去,還不如留在衍天宗,跟着師尊好好修行。”
人影轉過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着衍天宗宗門服飾,馬尾扣在一隻銀扣裡,已有蕭朗俊逸的輪廓。
另一人面色愠怒,一眼就能認出是彼時年少的趙長意。
“謝無涯,你是在嘲笑我嗎?你有什麼資格笑我?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孤苦無依,猶如喪家之犬?”
謝無涯被一道劍氣擊中,登時退了四五步:“我是喪家之犬,那你是什麼?”
“你給我住口!”趙長意揮劍砍過來,怒目圓睜:“我的事輪不到你指手畫腳。你有兄弟姐妹嗎?你有家人嗎?你想争都沒地方争!”
“你簡直不可理喻!你想過你貿然回去的後果嗎?這麼多年不曾回去,家裡早已天翻地覆,就憑這些人一句話你就跟他們走,找死嗎?”
“旁人都是陰謀詭計、圖謀不軌,就你謝無涯坦坦蕩蕩?你用那些下三濫的招數把他們趕走,你就是見不得我好!”
“我見不得你好?”謝無涯自嘲,“是!老子就是見不得你好,故意把他們趕走,讓你再也回不去當你的公子哥兒,你能把我怎麼樣?”
趙長意一劍接着一劍砍向他,謝無涯不是對手,明顯應對吃力,不斷後退。
“你混賬!你這種人,出身低賤,心思龌龊,手段卑劣,我倒了八輩子黴才跟你做師兄弟!”
“我是出身低賤,不比你這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矜貴人。我沒見過你們這些大世面,不過我自小就聽人說書唱戲,你們大戶人家裡那些龌龊勾當聽的也不少。十幾年沒搭理你,你以為人家現在是來接你這位爺回去享清福呢?我奉勸你多留幾個心眼兒,别他媽到時候被人大卸八塊都沒人收屍!”
“你敢詛咒我?謝無涯,我告訴你,我趙長意就算是死,也輪不到你替我收屍!”
“……”
畫面一轉,已是高門大戶、碧瓦紅牆。
院中處處張燈結彩,卻又冷冷清清。
兩道影子一紅一白,從院内打到院外,從院中打到房頂,劍擊聲不斷,入目狼藉一片。
此時的謝無涯明顯挺拔了許多,輪廓更顯堅毅成熟,雖然仍舊紮着高馬尾,卻已然有了穩重之色。
趙長意則一身吉服,俊朗之中多了幾分清貴之姿。
這次交手,趙長意明顯不是謝無涯的對手,幾乎被對方壓着打。
謝無涯一劍削了房檐一角,邊打邊罵:“……領兵有别人,平亂有别人,那還要你何用?你要是沒本事就趁早滾回衍天宗,别在外面丢人現眼。在軍隊鎮不住,偏偏還跟一個誰都不對付的言官結親,我看你是昏頭了。”
趙長意亦不甘示弱:“我是沒領過兵,你以為那些兵油子都跟你手底下那些修士一樣聽話。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要不是師尊給你撐腰,你能号令其他宗門的修士?少在我面前狐假虎威!”
“愚不可及!”謝無涯當胸一腳,将他踢出去數米開外,重重砸在地上。
趙長意狼狽爬起來,怒不可遏:“謝無涯!你毀我婚典,讓我在一幹臣工友朋面前顔面盡失,讓我堂堂儲君淪為整個大業的笑話,你滿意了?你滿意了!”
“你在意的僅僅是你的顔面?”謝無涯說:“短短三年,劍法生疏到如此地步,你還有臉跟我吼?你的日子太舒坦了,舒坦到連保命的本事都丢了!”
“這就是你讓我難堪的借口?”趙長意拿劍指着他,悲憤交加:“謝無涯,我是上輩子欠你嗎?你為什麼總是在我最風光得意的時候,讓我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回來三年一事無成,連劍法都生疏至此,還毫不自知,可想你已經安逸到何種地步。”
趙長意破口大罵:“關你什麼事?你總是這副别人都不如你的死樣子,你根本就是嫉妒,你嫉妒我可以享受安逸的生活,你卻要回去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清風門滿門被滅,衍天宗付之一炬,你害怕自己這顆腦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會被人一劍削掉!所以你見不得别人安穩幸福!你就是陰溝裡一條陰暗不堪、見不得人的臭蟲!”
“我是臭蟲,也比你這塊别人砧闆上的肉強。你莫不是覺得你已經高枕無憂?今日相賀之衆,有幾個是真心為你高興?”
“他們都是虛情假意,隻有你謝無涯真心實意!我是倒了八輩子黴,認識你這個瘟神!你給我滾!我永遠都不想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