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天界,沈懷亭不願告知去向,徑自走了。
蕭珏在原地立了許久,突然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直到蕭冕叫他,他才有點反應。
蕭冕看他狀态不對,很是擔憂,生恐他又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來,“師兄,既然人已經救出來了,咱們這就回霄雲山吧,阿潇和阿苑還在等你回去。”
蕭珏眼光渙散,眼底透着一股深深的幽暗:“阿潇一直念着要吃糖葫蘆,我去附近的鎮子上看看。”
蕭冕忙道:“師兄,我陪你去吧。”
蕭珏擡腳就走,隻撂下冷冰冰的兩個字“不用”。
鎮子上。
蕭珏在一個書攤跟前,旁若無人的挑了一大摞遊記和現下市面上最流行的圖冊,提着它們穿街過市,又去了當街的布行。
裡衣、長衫、外袍,全都挑的十分仔細,從布料到繡樣,一絲不苟的看。從袖口到腰身,也全都親自拿手細細量過尺寸。
布行的老闆瞧他如此細緻,挑的也盡是店裡時興的昂貴衣料,便恭維了幾句:“客官,您可真會挑,沒有比這身衣服更适合你的,保準尊夫人瞧了,也得誇您會挑。”
“是嗎?”
“肯定呀。”
“他喜歡就好。”
“……”
從街頭到街尾,他買了一堆東西,臨走前才買了兩根糖葫蘆。
蕭珏沒有禦劍,提着這些東西步行往霄雲山的方向去。
星瀾已經在此處等了他許久,見他過來,這才從林子裡走出來。他不打算欺負這個修士,跟了他一路,隻想用最簡單的方式拿到那柄劍,“仙友,咱們又見面了。”
蕭珏停住,波瀾不興的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星瀾開門見山:“仙友,實不相瞞,你的秘密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旁人的恩怨與我無關,仙界的事情我也不感興趣,我隻當做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不過,作為交換,我想問你借一件東西。”
蕭珏紋絲不動,立在原地像個木偶。
“仙友?”星瀾覺得這人奇奇怪怪。
“什麼東西?”聲音有些沙啞,聽起來像是喉嚨在用力。
“仙友手中那柄劍,我看着甚是眼熟,不知是從何而來?”
惜字如金,“機緣巧合所得……”
“實不相瞞,此劍名喚斬鋒,乃是我一位相識之人遺落之物,若仙友能物歸原主,在下必定感念。”
蕭珏看着他,漆黑的瞳孔裡沒有半點生氣:“敢問神君尊号?”
“咦?”星瀾有幾分詫異,他已經僞裝的如此之好,連仙界之人都未曾察覺,怎麼這個修士竟然……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蕭珏說,“有人告訴我,此劍從前為神界花蕪上神所持,神君既稱認識此劍,想必定然也是來自神界。”
原來如此,星瀾覺得這修士還不算太笨,他咳了兩聲,立馬端出神君的架勢,“既然你已猜到本神君的身份,告訴你也無妨,本君尊号星瀾。”
星瀾掐訣,浮于半空,眉心白光一閃而過,霎時已徹頭徹尾改換了面貌。頭戴白玉冠,身着如意袍,足蹬雲紋靴,面貌朗俊,挺鼻薄唇,滿身矜貴氣度不凡。
蕭珏眼中毫無波瀾,一門心思都在别的地方,不等對方開口,他先道,“有一事,想請教神君。”
“何事?”
“神界可有一位眉心有紅痣的神君?”
沒想到是這個問題,星瀾毫不猶豫道,“實不相瞞,神界并無閣下所說之人。”
蕭珏愣愣擡頭,“勞煩神君好好想想,此人很好辯識,其身長九尺有餘,金瞳,眉心有紅痣,發尾常系一條素色暗紋緞帶。”
如此特征,的确甚好辯識,但也讓他更加肯定,神界沒有這個人,“本君确定,神界沒有具備這些特征的神君。”
“不可能,”蕭珏難以置信,以至目中空洞,星瀾的否定直接否定了他三百年無法言說的過往,也否定了他心裡唯一的一點希望,“怎麼可能沒有這個人?他還欠我一個承諾。”
“本君沒必要騙你。”
“我不信……”
沒有就是沒有,星瀾不想多解釋,“本君已經回答閣下的問題,不知可否将斬鋒歸還?”
蕭珏盯着他:“此人分明存在,你卻說沒有這個人,你在騙我,你們都是騙子。”
“我……”
蕭珏繞過他,徑直往前走。
星瀾追上去,可他什麼也聽不進去。
無奈之下,星瀾掐訣捏起一道氣旋,準确無誤的将他手中用作捆縛的繩子削斷,東西滾了一地,蕭珏慌忙蹲下去撿,但匣子裡的玉簪還是掉出來,在石頭上磕成了兩截。
蕭珏蹲在地上,把碎掉的簪子撿起來放回匣子裡,一動不動的盯着。
星瀾對此感到抱歉,“那個……”
蕭珏猛地擡頭,星瀾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頭一驚,隻覺得他眼底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冰冷陰森,仿佛對方正透着那雙枯井般的眼眸在看一具屍體。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看錯了。
“仙友,那個……我不是故意的,我賠。”星瀾禮貌的跟他打着商量,“我賠你兩支。你把斬鋒給我,賠你十支都成。”
“為什麼要弄壞它?”蕭珏自說自話,“我挑了好久,他還沒看過,就被你弄壞了……”
“一支簪子能值幾個錢?”星瀾憑借自己時常混迹下界的經驗,大咧咧的摸出兩個金錠子掂了掂,“買二十支都夠了。”
“不夠……”
“你少訛我,這東西可不值錢,送人都沒人要。”
“沒人要……”蕭珏眼神空洞,像是被剜去了靈魂血肉,隻剩一副空蕩蕩的骨架。
星瀾越看越覺得此人怪異,想起之前偷聽的八卦,心裡咯噔一下。
這簪子不會是要送給雲淮口裡的亡夫吧?
星瀾對于亡者還是心存敬畏,有之前看折子戲的經驗,因此對面前這個修士很能共情。
他使勁想找補,但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以他端正的三觀,羨慕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因此打心底對插足别人感情的行為嗤之以鼻。這送别人亡夫簪子的事兒吧,不符合他的價值觀。因此他脫口而出,“簪子我認賠,但是本君以為,逝者已逝,就不要去打擾人家了,人家既已婚配,你如此做豈非讓人在地下也不得安甯?月神常說,姻緣天定,不可強求,仙友看開些,俗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
一股涼意直透心胸,星瀾感覺到體内的神力一波一波開始湧動。這是感應到強敵所在時身體作出的本能反應。
但這股異樣的感覺他隻在神界幾位上神跟前有過,就算尋日與神界其他神君切磋,體内神力也不曾洶湧的如此厲害。
一個普通修士,怎麼可能……
可他又是清清楚楚感知到那股令他背心發涼的寒意。
就像他的眼光自帶刀劍,穿過他的心胸,劃破脊背,破空而出。
“你……”
星瀾一瞬有些微微的晃神,陡然之間,蕭珏漆黑沉寂的眼眸中突然燃起如墨的火焰,直逼中空的威壓自他身上洶湧而出,霎時蔓延至星瀾腳下,将他重重圍困,并在瞬間席卷了整片樹林。
風呼火嘯,林子四面黑火陡起,這股鋪天蓋地、恐怖雄渾的氣勢仿佛要焚盡此間一切。
星瀾急忙掐訣結印,企圖破開這股威壓,但四面黑霧呼嘯,拖着長長的尾巴,宛若幽靈橫沖直撞,将他聚起的法陣沖的支離破碎。
星瀾再想結印,地底升騰起流動的黑霧,好像遊動的水蛇纏上他的四肢,身體僵住,動彈不得,黑霧中一點點漫出火星,狂亂的火苗舔舐他的衣袍。
星瀾腦海深處的記憶被勾起來,塵封的往事湧上心頭……
他難以置信的盯着面前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修士,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幽冥……”
蕭珏望着他,漆黑的眼眸褪去呆滞,變得深邃幽暗,眼底冷若堅冰,周身黑氣洶湧,素袍翻飛,擡手,白皙的掌心立時竄出尺高的墨色火焰,映照得他的銀面詭異陰森。
星瀾盯着那簇黑火,瞳孔不由放大,他想起了三萬年前那場焚滅靈澤的大火,黑火燃遍神爻山,幽冥環聚,直沖天際,無數神君在烈焰中化為飛灰,曾經的好友也在那場大火中灰飛煙滅……
火焰,燃燒,慘叫,呐喊……充斥耳膜,至今猶如夢魇揮之不去。
“神君,”蕭珏沒有一絲情緒的聲音響起,星瀾緩緩擡眼盯着他,至此仍不敢相信自己今日遇到了什麼,“他沒死,他隻是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