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沙撞擊坑壁,形成連綿的聲響。
基地位于地下,帶弧形穹頂,是個天然容易攏聲的結構,會放大基地内部的動靜。
也更容易讓人忽略外間變化。
姜玉弩還在認真往坑洞裡面填沙,這個足夠容納二十一個孩童沉睡的坑洞還是有那麼大,她勤勤懇懇運進來的沙子已快要倒入一半,寬敞的坑底被填高一截,原先位于最下層的那些孩子已經看不見了,一張張蒼白面孔被金黃的細沙徹底遮埋。
但還是有不少孩童的蒼白身軀露在外面。
姜玉弩最開始還有些儀式感,她會靜靜站在坑邊看一整筐沙子流完,再去旁邊拖過另一箱,将新的一筐細沙傾倒下去。
但工程方至一半,姜玉弩意識到這樣做的效率太低。
“等把大家全都安頓好後,我還想要找塊闆材,用刀片剮蹭上面的塗漆,寫點什麼,給大家立個比較另類的碑。”姜玉弩和掩埋到一半的孩子們分享着她的想法。
也因為她還有别的規劃,填埋完畢後還想将這個簡陋的墳墓盡量弄點更莊重點,所以,她決定不再白耗自己也所剩不多的熱量,換了種更有效率的方式倒沙。
姜玉弩一次性将所有的筐都推到圓坑周圍,再按次序逐一全部傾倒。
流沙聲瞬間疊成了重奏。
又從一重變二重,二再變三,三變大合唱。
這下基地内部的聲響更大,潺潺溪流一樣淌落的細沙落出了一種聲勢浩大感——其中還混着幾聲仿佛不屬于基地内的悶響。
可姜玉弩仍未覺察。
姜玉弩去挑了一塊她曾自某台儀器上拆下來的闆材,托在半空比劃了一下,感覺它的尺寸大小正合适,就把它提回了坑洞邊,留作墓碑選材。
篆刻文字的工具,姜玉弩在自己那把已經勤懇工作多日,刀片已負擔了太多的生鏽小刀,跟她小小物資點中剩餘的堅硬塑料片之間權衡了下,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塑料片。
因為塑料片的邊緣也堅硬鋒利,它隻是切割強度不夠,但假若隻是用來刮花某些東西,在金屬表面塗層留下一些痕迹,塑料片還是挺好用的。
姜玉弩抓着一枚塑料片,她聽着流沙合唱,看着面前邊緣已漆面斑駁的金屬闆。
姜玉弩往闆子上刻寫:
【這裡睡着一群無名孩子】。
塑料硬片當筆不算順手,姜玉弩也已經好多天沒手寫過字了,她每個字都是一筆一畫地刻,寫的速度有些慢。
等寫完這一行,便聽到流沙的合唱已經減少了聲部,隻餘圓坑周圍最後擺上的幾隻筐還在倒沙。
姜玉弩從地上起身,她剛刻字就是席地而坐,腳踩一雙她後來又新做的“塑料拖鞋”。她踩着拖鞋探身到坑邊去看掩埋情況,看見這時,位于原本坑洞上層的孩子也幾乎被黃沙覆蓋,隻餘下一點蒼白肢體還未完全掩起來。
姜玉弩放下塑料片,抱起已經沙子已經倒出去而變輕的箱子,将它們挨個倒轉向昔日坑洞,現如今的沙坑,把箱底剩餘的殘沙也都倒了進去。
于是有一些露在外的蒼白肢體也被沙子蓋上了。
姜玉弩随手将筐丢在地上。
筐體落地“砰”一聲,地下基地的穹頂外好似也哪裡“轟隆”了一聲。
姜玉弩第一反應卻是以為,是自己随手扔筐太使勁。
人長久呆在僅有自己的環境中,還反複确認過所處環境已被遺棄,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也難再有其他人到這兒來,便會下意識地想當然,隻把自己當作這裡唯一能制造出動靜的活物。
姜玉弩繼續走向靠牆箱凳上的二十二。
其他的孩子都已差不多掩埋完畢,二十二卻還在外面坐着,好似要将“監工精神”貫徹到最後一刻。
然而時到如今,姜玉弩心知肚明,二十二是她給自己在孤獨荒島求生中找的陪伴。
就像山頭上的月亮是她的另一個伴。
姜玉弩小心抱起二十二的蒼白身體,她在将對方抱近坑沿時都還心存遲疑。
“你也要進去嗎?”姜玉弩問。
二十二的身體靜靜不回答。
“要不我們倆就留在外面吧。”姜玉弩繼續說,仿佛在跟人打商量,“反正我剛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你就趴在這個坑的坑沿上。”
姜玉弩帶着二十二停在沙坑跟前,她把二十二從臂彎裡放下,改為扶在身邊:“從我見你第一眼起你就沒有下過坑,不如最後留我倆一塊不入坑?你坐箱子,我躺床,我們當留在外面守着大家的左右護法。”
在姜玉弩的規劃裡,她也已經給自己找好了“臨終席位”。
她自己沒打算躺進沙坑:如果把二十二留在外面,她就和二十二一塊守在基地内部,最後變成跟對方相對而伴的兩具屍體;如果她最後還是把二十二也放進了坑,讓二十二和另外二十一個白發孩子躺在一塊,那麼,姜玉弩就準備獨自去到荒山上。
她也可以在山頂獨自曬着月亮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