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已知自己還能活八天,并且她再沒有任何辦法能延長自己的生命時長,那這剩餘的八天,她該怎麼過?
姜玉弩假若還在曾經的世界裡,八天時間也夠她去做不少事。
她也許會聯絡一下自己的各路親友,花上一到兩天時間,跟所有她認為該好好告别的人都告個别,有條件的見上一面,沒條件的依賴着現代通訊,花上一二十分鐘打一通視頻電話也不算難事。
做完告别,交代好該交代的事,接着姜玉弩應該會再花一天時間處理隐私。
成年人麼,總有一些移動硬盤裡的不可言說,還會有些存放在手機電腦及其他電子設備中的不想公開示人的東西,這些東西務必要妥善處理,該删删,該毀毀,避免一個大好青年在離開人世後還要罹患社死風險,“死上加死”。
等這些事處理完,該告别的人也都已告别完,剩餘的日子,姜玉弩便該買上一張機票,去一個她曾經想要去卻又一直沒去成的地方。
她會精心挑選一片自己未曾踏足又心馳神往的土地,把它當作自己的人生終點站,去到那裡有條不紊地等待結局。在生命倒計時的流沙流盡以前,她應當還會每天都在當地轉轉,去體會下新鮮地方的新鮮風土人情,有種直至人生最後一日都還在“解鎖新地圖”,給自己的人生記事本添上若幹條新記錄的成就感。
最後她會回到床上,或者幹脆躺到一片公共草地上,等待生命計時歸零。
“我以前一直都覺得,死前最後一刻躺到床上,并且是沒病沒災像睡着了一樣舒舒服服地走,是種挺安逸的離開人世方式。”姜玉弩說話時也正躺着,不過是躺在荒島基地裡她自己改造的箱床上,身下是已經支撐她了好些天的泡沫墊子。
荒島上别無他人,姜玉弩要麼去到荒山山頂,白天曬曬太陽,晚上約會月亮,再偶爾跟這輪流上班的兩位說說話。
要麼,她就隻能躺在基地,跟也已陪伴了她多日的白發孩童說話。
被她重點拉着“陪聊”的自然是坐在靠牆箱凳上的那位。
“不過如果是出去旅行,在一個全新陌生的地方死,我會覺得躺公共草地上也不錯。”姜玉弩與冰涼又安靜的白發孩童身軀分享着她的“去世規劃”,“因為我後來某天忽然意識到,我去陌生地方等待生命結束,肯定隻能住酒店或者租房,那我要是躺在别人的床上過世了,多冒昧啊。”
白發孩童安安靜靜靠牆,姜玉弩不清楚假如對方也能有意識,對方還活着,那對方将會是真正的孩童,還是有概率和她的狀态類似,是某種披着孩童外殼内裡卻是“成人芯”的生物。
姜玉弩隻先假設對方是真的小孩。
她像姐姐跟小孩子分享道理,繼續躺在箱子床上道:“随随便便在别人的屋子裡死,哪怕是住酒店,死在酒店床上也還是不太好的。所以已知自己當晚會死的前提下,我後來更傾向于跑去躺公共草坪,比較開闊,死前還能看看天,看星星,第二天一早也更容易被環衛工發現,從離世到被發現遺體的時間間隔不算久,屍體大概也不醜,相對沒那麼吓人。”
姜玉弩想的還挺周到。
告别,處理個人物品,旅行,并盡量以不給别人帶去麻煩,但自己又比較舒服的方式過世——這就是姜玉弩曾經會給自己做的生命倒計時安排。
但當然人生總有意外,很多時候,死亡并不能那麼準确地被預知,大多數人也并不清楚自己的生命計時數字。死亡大部分時間裡都是件突如其來的事。
姜玉弩以前也隻是做過規劃,倒還真沒想過,她還真能有清楚得知自己生命剩餘時間的一天。
“……隻是我預知了時長也沒用啊。”姜玉弩側身朝向牆邊的孩子,她口述完計劃,又正視了自己眼前的現實,歎了一口大氣,“在這裡,我那套計劃上的任何一項都執行不了。”
告别親友,是沒有辦法告别的,姜玉弩在這個新世界中孑然一身。
非要說有親友,她覺得這滿坑的白發孩子跟出了基地就能看見的太陽月亮能湊合着當親友,可這些另類的親友也不需要她告别,反倒是她,估摸着再過上幾天,要徹底跟自己的同類們保持步調一緻,步入一塊在荒島上躺平失去生命體征的隊列了。
而至于個人物品,荒島上的姜玉弩也沒什麼個人物品好處理,她在曾經的世界中倒是有,可它們想要處理也已經來不及了。
她在這裡來了多少天,在原本世界可能就已過世多少天。
“想一想親友們在悲傷之餘,可能也已經圍觀過我的不可告人隐私,并被我的個人收藏震撼。”姜玉弩心情複雜地點評,“這沒準會讓我的告别儀式變得悲傷又好笑。”
白發孩子的冰涼身軀不說話。
對方并不知道這位看起來是同齡的“姐姐”曾經都收藏了些什麼,隻是一條還來不及對世事了解太多就失去鮮活的生命,無從體會成年人的世界,也無從了解這些複雜人情。
姜玉弩從箱床上坐起身,她繞着坑洞轉了一圈,又去到更遠些的岩石壁旁,在那曾擺着一組合金櫃,現在已被她拆的隻剩幾塊釘死在牆壁上的闆的地方走了走。
她其實并沒有要做的事,隻是覺得自己在箱子床上躺得夠久了,忍不住下來溜達溜達。
姜玉弩溜達過一圈,又回到坑洞旁,拿起那電池意外的□□,對不上荒島的時區卻還在努力往前走的薄片電子時鐘。
她真以為時間過去了很長一陣,拿起時鐘一看卻發現:距離她新拆開一支營養液并喝下去,不過才過去了四個小時。
四個小時,姜玉弩恍然之間竟以為已經過去了大半天。
原來人無所事事地等待着生命流逝,是件和讀書的時候等待着最後一堂課下課異曲同工的事情——都一樣的度秒如年,感覺十分鐘能走上半輩子。
沒有人需要她告别,沒有東西需要收拾。
姜玉弩确信憑着自己目前的力量走不出這座島,她還去不了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
“雖然說這座島對過去的我來說,也算是個新地方了。”
姜玉弩繼續找着她有限的“搭子”說話——這回是找的月亮。
太陽由于實在太曬,被姜玉弩擺在說話搭子的列表最末尾,她在日月之中毫不遲疑地偏心了月亮,覺得晚上爬到荒山之巅,吹一點沒有海水氣息的“海風”,曬曬月亮,跟會拿柔軟光線默默照她的月亮說話也挺不錯。
姜玉弩跟月亮說:“但我在這個新世界裡接觸的東西還太少了,有種突然被放進一張全新的大地圖,卻隻讓我看了個邊角,然後告訴我‘遊戲體驗即将馬上結束’的感覺。”
她大大咧咧躺靠在石壁,早前時候,姜玉弩還更講究點,心裡殘餘着對文明整潔的追求,會拍拍灰塵吹吹沙,最近的她則是越發變得狂野,光腳爬山與随時席地而坐或躺都說來就來。感覺如果不是因為太陽曬,她白天到沙地裡去打滾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