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星子一定就在家中,自從她眼睛瞎掉後就極少出門,有一段時間甚至連陽光都不能見,因為她不是天生失明,她曾經知道光亮的顔色,是一種暫時剝離的橙紅黃,在極度的黑暗中還好,無論是睜開眼皮或者閉着眼皮都是一片烏漆黑,但如果坐在陽台上,那種橙紅加一點點淡淡的黃就會出現,讓她無法控制回憶到眼睛還健康的時候,那時候有多美好,現在就有多寂寞,所以,如果在長久的橙紅黃中再也等不來除了黑色和橙紅黃之外的顔色,星子就要絕望了,那麼索性就一開始什麼也不想要,就一直陷入寂寞的黑灰中,無窮無盡的生不如死。
學生時期,戴星子愛穿白裙子,現在她愛穿黑裙子,這是需要親眼見到戴星子才能知道的消息,所以在真實的看見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黃苜宿隻有愣住,她以為是她的幻覺,是她記性變差?主動選擇忘記了朋友的喜好,而她平常推銷手鍊的能言善辯在這一瞬間也全部煙消雲散。這太奇妙了,黃苜宿感歎,她明明都做好了重新面對星子冷漠的準備,她本以為這一切會想當初一般混亂不堪,她本以為她自己會被人用掃把趕出去,或是被冷水澆了全身,更誇張點,報警,告她騷擾,在這短短幾分鐘内,她甚至措辭好了跟警察的解釋,但在最後一刻通通沒有實現。
在這一刻,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上午,房牆是菱形窗花,冬天隻有冷太陽,但也足夠給黃苜宿帶來少許安慰了,她看陽光透過窗花照射在好朋友家的大門上,她忍不住摸了上去,這一塊鐵片果然跟其他位置的鐵片不太一樣,這一塊是會發燙的,會光是觸摸到就讓人心頭一顫的,然後讓人有勇氣再碰一下,再敲一下。
黃苜宿就這麼毫無準備敲下去了,但朋友家中裡貌似沒人在。
黃苜宿敲了好一會,最終鼓起勇氣喊:“星子?星子你在家嗎?星子!戴星子!”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隔壁或者上下樓層都能聽到她的聲音,大到能透過窗花镂空傳到窗外去。
黃苜宿能确定的是,戴星子的父母絕對不在家,但星子是不可能出門的,是她哥哥戴觀水告訴黃苜宿的。
南方太潮,某天,哥哥在打掃家庭衛生時看見妹妹的輪椅滾輪上的鐵架生了鏽,扶手上也有很多青灰色的黴菌,再去看從早上睡到下午的床上的妹妹,臉色的慘白堪比牆壁,後來哥哥抱妹妹坐回輪椅上,隻是想讓她去陽台曬曬太陽她都不同意,還說如果身體能夠感受到太陽的熱量她絕對一頭撞上牆壁去尋死,哥哥很迷惑,不理解妹妹的恐懼,隻是曬太陽而已,太陽又不會燒灼人類的眼睛。
哥哥也是個大犟種,他看着妹妹無緣無故會自動彈響的膝蓋,隻是倒個水就骨折的手臂,他硬是要推她出門,在沒有任何經驗和保護措施下,戴星子不顧一切向空曠倒去,為此來抗拒哥哥的命令,她怎麼知道那個高度是下階梯,冰冷的水泥地可不會憐香惜玉,隻會讓她骨折一回再接着一回,直到頸部都骨折。
很長一段時間星子的狀态都極度可怖,而每天照顧妹妹的哥哥則内心深處恐懼不已,但他的内心苦楚他也隻願意跟黃苜宿傾訴,他說,‘我總覺得她不像人,不像正常的人類,非常不真實,她滾下去的那個時候我抓不住,我很惶恐,這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抓住她就好了,我抓住她她就不會出事了,全身都是破爛的皮膚,如果我當時手再快一些就好了,如果她的眼睛沒有出事就好……’
戴觀水隻有這一個妹妹,他說他那會抱着多處骨折的妹妹也是這麼哭的,鼻涕眼淚流滿了鎖骨窩,而多處骨折的妹妹本人卻瞳孔失焦,咬緊牙關,無動于衷流不出一滴眼淚。
所以此刻房子裡毫無回應,黃苜宿也斷定戴星子就在家中,而且很大可能是她一個人在家中,然後逐漸的,讓黃苜宿幸運的聽見了一點點不同的聲響。
黃苜宿貼上她的耳朵,耳膜鼓動之間,她聞見了一股濃烈的煤氣味,她又湊到門縫邊使勁拱鼻子,貌似是從星子家裡飄出來的。
殘缺少女,煤氣中毒,這個念頭從黃苜宿腦海中一閃而過,讓她一秒陷入冰涼顫抖不已,黃苜宿趕緊祈禱着戴星子家中無人,又聽見房子裡有巨大的聲響,像椅子貼地滑動瓷磚的尖銳聲,又有煤氣罐摔地的爆錘聲。
剛才不冒出來,這會非得跟煤氣味一塊出現,黃苜宿無奈,掏出手機準備報警,或者給戴觀水打去電話,同時一邊拍門想喚醒朋友,“戴星子你别怕,我不會走的,我幫你報警!你一定别死!我還有很多話沒對你說,還有很多問題想了解!你别…”
為了讓裡頭的星子聽見,黃苜宿連哭帶喊的,哇哇哇,難聽得很。
突然,隔壁的門緩緩打開,鄰居大姐盯着嘴還沒合攏的黃苜宿直咳嗽,然後自言自語,“還好提前回來了,不然真是要出大事,诶诶!不是她家的煤氣漏了,是我家的。”
“……”
黃苜宿抹掉嘴角口水,神情冷漠:“剛才,替我保密。”
大姐很配合點了點頭,準備離開,後被黃苜宿抓住胳膊:“姐!姐姐姐姐姐!問您件事呗!”
大姐熱情:“什麼事!問吧!”
黃苜宿拍了拍戴星子家的門:“關于這家人的事,這家住的,是不是有個眼睛不太好的女孩。”她生怕她搬走了。
還沒等來大姐的回答,朋友家的門忽然就彈開了,朋友家也有淡淡的煤氣味,不确定是不是大姐的煤氣洩露的太多染透了牆壁,好像空氣中都帶着煤色,她的氛圍黑乎乎的,即便臉色慘白,即使陽光巨大,巨明媚,也能透過廚房的玻璃照樣到坐在客廳過道中的她的側臉上。
星子今天打扮了,她穿着一件脖子都遮住的黑色棉麻長裙,裙尾巴帶着一片黑蕾絲,因為家裡開了空調的原因,所以穿的單薄些也沒有關系,在黃苜宿的記憶中,朋友少穿這樣深沉的顔色,她也不會化妝,但現在會了,也不知道是誰替她做的,從妝面的崎岖來看,是皮膚太幹了,廚房的陽光照射在她臉上,有很多小小的,隔着遠距離就能看見的凹凸,她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沒那麼稚嫩,從外觀上來看,就是一個朵即将枯萎的花,但這朵花的主人卻還要硬生生給它施肥,如果這朵花是月季,那就是一大堆血淋淋的生骨頭肉被埋在地下,星子的嘴唇顔色大概率比血還紅豔,這種顔色,黃苜宿無法想象朋友會以這樣的妝容與之相見。
看着星子,黃苜宿說:“如果等不來開門,我真有可能把你家的門給砸了,砸不開我就找個管道爬進你家,反正你家不高,肯定摔不死我。”
星子還是像以前一般很了解黃苜宿,張口就是:“你又想做猴子了?”
黃苜宿原本有一堆話想對戴星子說,結果隻能站在朋友面前任人調侃,憋了大半天隻會問一句:“你是要出去嗎?”
兩人之間竟然沒有好朋友很久很久沒見而出現的隔閡,她們是很自然的對話。
戴星子搖搖頭,說:“我不出去,不過今天确實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