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争先恐後地湧出眼眶,時祁如同一尾被甩在岸上無法呼吸的魚,大張着嘴用力呼吸,卻也隻是流出了更多的眼淚。
易蘭玱就那麼沉默地看着時祁,看他呼吸幾度哽住,又抽噎着流淚。許久後,終于輕輕歎了口氣,朝時祁走去。
易蘭玱将時祁輕輕地托抱起來,穩步往床邊走去,打算将時祁放到床上時,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輕輕握住了。
于是易蘭玱就這麼抱着他坐在了床邊,任由一地狼藉弄髒了他的褲角。
良久後,易蘭玱感覺到懷裡的人漸漸停止了抽噎,于是他試探着伸出手,慢慢撫摸了一下時祁的後背。
懷裡的人渾身一僵,随後又慢慢軟化,于是易蘭玱就順着他的脊背,生疏而輕柔地撫着他的後背。
“……你……”
時祁小聲地開口,帶着濃濃鼻音問道:“你怎麼沒有生氣?”
“我本來就沒有生氣。”易蘭玱用低低的、緩慢的語氣回應道。
時祁奇異地被這種聲音安撫,一種久違的,可以安心入睡的感覺湧來,但他并不想讓自己睡去。于是他擡起腦袋,趴在易蘭玱的肩膀上,手指輕輕捏了捏易蘭玱領口繁複的花紋。
易蘭玱察覺到他情緒穩定了下來,于是主動開口緩和氣氛,“要不要吃飯?”
“……要吃。”依舊帶着濃濃的鼻音答道。
大鬧一場的時祁兩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麼,卻意外的格外乖順。
易蘭玱擡頭看向在房間門口擔憂地探頭探腦的阿梨,視線相接後,阿梨會意,立馬轉身去廚房準備食物。
易蘭玱低頭再次摩挲了一下小孩的脊背,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把時祁從懷裡拉開,讓他擡起頭與自己對視。
片刻後,易蘭玱别開眼睛,有些别扭地開口:“我知道,有些事情很難一下子就接受,但……”
這樣說着,他的視線又落回到時祁的雙眼,像是由掙紮轉為堅定,随後歎息道:“我會陪着你的。”
時祁眼睫顫了顫,像是沒聽懂話一樣,隻那樣愣愣地看着他。
易蘭玱就微微地笑起來,目光不自覺泛出一絲溫柔,随後放松身體向後倚到床闆上,輕聲說:“我會陪着你的,如果你還需要一個家人的話。”
年幼的時祁敏銳地對方雖然在笑,但眼睛裡分明又露出一點苦苦的情緒,于是他也輕聲問道:“你也需要,一個家人嗎?”
易蘭玱忍不住露出更深的笑意,很無奈似的:“是啊,不知道可不可以跟這位小朋友成為家人,互相寬慰一下呢?”
時祁面無表情地盯了他三秒,随即有些勉為其難地說:“那,如果你真的很需要安慰的話,我也不是不可以乖一點……留在這裡。”
易蘭玱忍不住笑出了聲,覺得這小孩實在是可愛又可憐,小小的時祁隻覺得他莫名其妙。
不知道是單方面的發洩使人心情舒暢,還是剛剛抱團取暖的提議提到了時祁的心坎,總之時祁突然就乖了起來,在阿梨端着新餐盤詢問要不要用餐時,再也沒有拒絕。
易蘭玱主動牽着他去了餐廳,盯着這隻牽着自己的陌生的手,他還是忍不住悄悄握緊了一點點。
隻有一點點哦,時祁在心裡補充道。
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兩人牽着手一起走了下去。時祁在一次次相握中長大,易蘭玱也慢慢成熟,七年的時間,時祁熟悉了這隻名為家人的雙手的溫度和觸感,也一次次加深了相握的力度。
時祁從剛來到這裡的警惕孤僻,變成了成日撒嬌的小少爺;易蘭玱則從昔日驕矜的少年,變成了果斷穩重的年輕軍人……以及外人眼裡溺愛幼弟的兄長。
時間緩緩流淌,不變的是二人一直緊緊相握的手。
……
易蘭玱從回憶中醒來,蓦地睜開雙眼。
剛才那些記憶裡的片段即便過了很多年也依然鮮明如初,易蘭玱想起了那時發生的事,更想起了自己心裡的念頭。
抱着時祁的時候,告訴他希望我們成為一家人的時候,他心裡想的是——
“雖然你不記得我了,但我們并不陌生。你是我失而複得的家人。”
——
其實有件事情,時祁一直都不知道。
易蘭玱并非有意隐瞞,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畢竟當年的情勢複雜而混亂,對所有親曆者都是一層緩慢結痂的傷疤,易蘭玱沒有資格去揭開。
——關于時祁的身世。
是的,易蘭玱并不是臨時起意要領養時祁的,他在時祁更小的時候,就已經陪伴過他一段時日了。
時祁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是基地裡絕大部分被育幼院通過體外培育技術所繁育的孩童之一。
他是由人類誕下的,罕見而幸運的孩子。
一根臍帶連接了彼此的血脈,他從一出生就擁有這世上最深的愛與最緊密的連接,他有父母和家庭……原本是這樣的。
易家和時家有多年的交情,時祁的母親和阮雲天更是友誼深厚,易蘭玱自幼就跟着阮雲天與時家人相熟,他也幾乎是看着時祁出生長大的。
時祁在衆人的呵護下誕生,哪怕易蘭玱當年歲數也不大,卻也像大人一樣,主動承諾要陪着弟弟長大,時祁當年是那麼可愛,沒有人會舍得離開他的,一切本該幸福美滿。
但很可惜,一場飓風般的混亂摧毀了這一切,而風暴的源頭甚至起源于時祁出生之前。時家拼盡全力,也隻為他們都的孩子博得了一線出路。
也就是那個時候,顧璟出現在了時祁的生命裡。
易蘭玱甚至偷偷為此産生了嫉妒的情緒,因為時祁認知裡的哥哥不再隻有他一個了。
其實那隻是一段很短暫的時日,在時祁剛剛學會說話的時候,時家的命運就走到了終點。
為了讓心愛的孩子遠離彼時那肮髒的一切,他們将顧璟和時祁一起秘密送去了無人知曉的地方,改頭換面隐瞞身份,斷絕了與過往的聯系。
自那以後,易蘭玱就再也沒見到時祁,直到多年後他再次尋得了時祁的蹤迹。
幸運的是,顧璟在那幾年間始終陪伴着時祁,讓時祁得以遠離家族慘痛的餘波;不幸的是,時祁又要再一次面臨撕心裂肺的分别……哪怕他已将生命中的第一場分離忘卻。
易蘭玱和顧璟暗中達成了協議,前者帶走時祁,而後者再也不會主動出現。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兜兜轉轉依然成為了兄弟,易蘭玱也延續着幼時許下的承諾,一直一直愛護着時祁。
至于那些連他都未必能厘清的舊怨,易蘭玱選擇将其深深埋起不願觸碰,未來隻選擇一味地溺愛這個半途撿回來的、也是失而複得的小家人。
可是……當時祁慢慢長大,對小時候記不清的遭遇越來越好奇的時候,易蘭玱就意識到,時祁終究不可能像自己期望的那樣,無憂無慮地在自己的庇護下成長了。
無論他如何想方設法地讓時祁避開那些他不知道的慘痛真相,可到頭來也沒能阻止時祁探究的腳步。
十三年前,顧璟是當年時家覆滅的親曆者,帶領時祁重啟了新的人生;八年前,顧璟再次在時祁的生命裡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如今,時祁和顧璟已然再次重逢,未來是否會有新的變數還未可知,但毋庸置疑的是,兩個人的命運終究會再次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