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哥,你很讨厭顧璟嗎?”
時祁忽然問道。
“……嗯?”易蘭玱有些不明所以,轉過臉來看着他。
時祁偷偷看了眼易蘭玱的臉色,挪了挪屁股,朝他湊了過去。
“唉,雖然以前是他不要我了,但我也不會看他招招手就跟他走的,你放心吧哥哥。”
“……”
易蘭玱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時祁在安慰他,一時間忽然有點說不出話。
時祁是覺得易蘭玱之所以這麼排斥顧璟,無非就是因為他和顧璟小時候分道揚镳那會兒鬧得不太體面,自己初來易家時還總是想回去找顧璟什麼的。
他自以為抓住了易蘭玱沒有安全感的原因,還笑着拍了拍自己胸脯,一副說到做到的樣子。
易蘭玱愣了下,不輕不重地敲了下時祁的頭,輕聲說:“……什麼他不要你?是你不要他。再說了,你是那種給點小恩小惠就上鈎的人嗎?”
時祁捂着頭嘿嘿笑了兩聲,黏黏糊糊地抱着易蘭玱的胳膊,說:“當然不是啦,我哥對我這麼好,我還會跟别人走嗎?那必然不會~”
“你啊……”
易蘭玱終于笑開了,假裝嫌棄地把時祁往一邊推了推。
雖然他并不是擔心時祁會離開這個家才不讓他接觸顧璟的,但時祁這麼一說,他心裡總歸是十分溫暖的。
遙想當年時祁剛被自己帶回家時的抗拒,再看如今被縱容地整天嘻嘻哈哈的小孩,易蘭玱心裡就止不住的發軟。
時祁和他說完話就拍拍屁股跑走了,不知道去搗鼓什麼了,家裡頭工作的那些人一個比一個慣着時祁,鬧得家裡時不時哄作一團。
不知道是不是今晨起得太早,易蘭玱仰頭靠在沙發上,愈發昏昏欲睡起來。
眼皮越來越重,易蘭玱并不想在這裡睡着,卻放任自己閉上了眼睛。
或許是時祁剛才的一番話引起了他的回憶,半夢半醒之間,易蘭玱突然就想起了時祁剛被接來他們家的那段時日。
那是一段所有人都不願提起的過往。
時祁剛被接回家時,如同一隻失去庇護的小獸。
非要說的話,易蘭玱其實不太願意回憶那段時光,因為他不确定當時的時祁是否是恨他的。
那時,尚還年幼的時祁被迫與最親密的人分開,沒有人告訴他分離的真相,他也就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被相依為命的人抛棄。
他隻知道自己從記事起就依賴的人,一瞬間将他推開了;那雙牽着他長大的手,也不顧他的挽留,将他甩開了。
時祁那時候還太小,無法辨明命運的走向,也不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隻能成日在醫院護士們的陪伴下瑟瑟發抖,他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裡找顧璟。
易蘭玱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找到了時祁,告訴他已被領養的事實,将他帶回了家。
一開始,他們之間的磨合并不順利,易蘭玱到現在都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時祁那時的樣子,既無助又恐懼,像一隻離開了保護地的小獸,甚至都沒能長出撕咬敵人的尖牙利爪,隻能睜着空洞的眼睛,祈求那個人能帶走他。
易蘭玱說不清自己當時在想什麼,他隻記得自己極不願意看見這樣的時祁,甚至為此逃避了很久……他不知道該怎樣讓時祁知道,自己才是他此後可以永遠依靠的家人。
時祁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要是有誰推開門進去,幾乎隻能看見小小的被子包,時祁封閉了自己。
因為完全接受不了自己被抛棄的事實,剛開始他還固執地等着“哥哥”來接走自己,不聽不看周遭發生的一切。
但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時祁在焦灼中産生了各種各樣的猜測,他想是不是自己在顧璟生病的那段時間不聽話了?是不是顧璟開始覺得自己麻煩了?又或者是不是自己不夠懂事不夠聽話,惹的顧璟懶得再照顧他了?
就這麼反複地拷問自己了好多天,直到易蘭玱發現他幾乎沒有吃過東西,就這麼不聲不響地幹挺着。
于是易蘭玱放棄了任由時祁胡思亂想的自我調理,在時祁閉門不出的第五天傍晚,易蘭玱第一次推開了他的房門。
當時的場景,易蘭玱很難忘記……推開門的一瞬間,他仿佛被黑暗吞噬了。
并不狹小的房間裡光線昏暗,厚重的窗簾嚴絲合縫地拉緊,遮住了本就漸漸消失于地平線的餘光,隻在頂端不可避免地留了一道淺淺的縫隙,使得一絲微渺的光線得以随着氣流散逸進空氣。
而時祁依舊裹在被子裡,抱着雙膝團成一團,空洞而蒼白地盯着那一點點未散的光亮處,就好像他在等待着什麼人能敲開那扇窗戶把他帶走似的。
易蘭玱打開燈,走過去放下餐盤,時祁對突然強烈的光線很不适應,随即拉緊了被子,更加沒有安全感地往裡面縮了縮。
易蘭玱就這麼盯着他看了幾秒,而後面無表情地一把拉開了被子。時祁沒有防備,驟然暴露在空氣裡的不安感使他終于對這個闖入房間的人有了反應。
他擡起頭,不懂得掩飾情緒的雙眼恨恨地盯着易蘭玱,可環起來的雙臂卻暴露了他的緊張。
在無聲的對峙裡,時祁更緊地縮起了身體,抓着衣服的兩隻手,指節都隐隐泛起了用力的青白。
他太害怕了。易蘭玱在心裡想着。
多麼可憐的孩子。
但易蘭玱卻沒有表現出友好與憐愛,或者說,雖然他心裡正止不住地酸軟發漲,但這股情緒并沒有洩露出一絲一毫。
他伸出手用力地握住時祁的下巴,迫使他更高地仰起了頭,嗓音發沉地開口道:“就算把自己餓死,他也不會來接你的。”
時祁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眼神慌亂了一瞬,聽到這句話後,眼中的情緒被更深的憤恨所掩蓋,咬着牙低吼道:“讨厭……讨厭你!”
看他還有力氣說話,易蘭玱心裡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看着面前小孩如有實質般憎恨的眼神,易蘭玱隻覺得有股尖利的怨怒如一柄利劍穿胸而過,刺得他心尖發麻。
但他嘴上仍是冷硬的:“過來吃飯,有什麼話吃完飯再說,否則我不能保證自己能聽完你這些有氣無力的控訴。”
時祁忽然感到委屈,猛地揮開易蘭玱的手,大聲地喊:“不要你管!我讨厭你!不要你管!!”
緊接着,時祁像是終于被引燃了,一瞬間呼吸急促,猛地掙紮起身用力地撲向易蘭玱,想把他從面前推走。
易蘭玱輕易地制住他,他就更加用力地掙紮,兩手和雙腿一起撲騰,到最後基本上已經演變成了拳打腳踢。
時祁像隻即将被猛獸拖入巢穴的小動物,連話都不會說了,隻想讓眼前這個人消失。
床邊剛端來的餐盤不知道被誰的手揮到了地上,碎瓷和湯水嘩啦撒了一地,帶有餘溫的焦褐色湯汁濺射在易蘭玱做工考究的褲腳,但他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去。
兩個人從床邊扭打到了地毯上,說是扭打,其實也不過是時祁單方面的洩憤,易蘭玱明明能輕易制止住小孩的撲騰胡鬧,但他最終也隻是任由時祁發洩,隻帶着他不動聲色地移到了遠離碎瓷片的地方。
時祁最終還是輸在了體力上,連續幾天不吃飯已經消耗光了他的力氣,剛剛猛烈的掙紮也隻是被腎上腺素催化的效果,短短三五分鐘過去,時祁就已徹底力竭,癱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氣,眼前閃着一片片黑灰的雪花。
緊接着,濃重的悲傷和委屈洶湧地席卷了時祁,短短一瞬間,他感到幾天來的麻木和期盼好像都随着剛剛的發洩消失不見了。
時祁終于意識到了什麼,被切實抛棄的惶然無助瞬間決堤,如同變成一個失去記憶的嬰孩,被扔到了一個陌生而冰冷的人間,找不到任何依靠。
眼淚慢慢溢滿眼眶,最終大顆大顆地砸向地面,過重的悲傷承載于過于年幼的時祁身上,讓他仿佛失去了情感調節的能力,被控制不住的悲傷握住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