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明族其實不怎麼做夢。
啊,龍尊除外。
如果說夢境即為記憶的化身,那麼持明化卵的過程就是将上一世的記憶洗去,然後再以全新身份和姿态回到人世的過程。
化卵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很多未能化龍的持明在這時才會體會到“龍裔”這個詞象征着什麼。
額頭長出頂角,尾椎蔓出龍尾,皮膚逐漸被鱗片覆蓋。古海的水籠在身體四周,先是變得冰冷,冷得讓人忍不住蜷縮成一團,又慢慢變得溫暖,暖得讓人想永遠沉睡下去。
鱗片會從身體上脫落,但這個過程并不會疼痛,因為皮膚與骨骼也已經渙散,構成了最初的外殼;内髒與血液消融,進一步填補縫隙,形成密閉的蛋型,靈魂與精神凝聚成了一個小團,輕飄飄的上浮,又緩緩下落。
不必害怕,也不必驚慌。
波月古海的海水是如此溫柔,緩緩回蕩的波濤聲如同母親在耳邊輕唱着搖籃曲。
持明沒有父母,卻在這一刻理解到了其他種族關于“母親的懷抱”的形容。
連貫如同畫面的記憶也會随着海水的滌蕩而緩緩消散,就像是海邊的岩石也會被磨成細膩潔白的沙礫。
殘留的情緒或是不舍,或是坦然,或是悲傷,但一切的一切最後都會沉寂下來。
很多持明一生最初也是最後的夢,都是在化卵時做完的。
新的身體會逐漸構築成型,舊日的記憶也會随着新生而逐漸消弭,從卵中蛻生之時,靈魂純淨如同白紙。
隻是有時候,那些屬于上一世、或者上上一世的執念太過深重,深重到即使重新化生也無法完全抹去,才會變成沉眠時的夢境。
但那畢竟是已經結束的事情了。
每個負責引導初生持明的老師都是這麼說的。
一世盡時萬事畢,舊夢随風不可追。
若是要承接上一世的糾葛,那事情隻會越理越亂。
至于例子麼,也不是沒有。
至少在臨淵這一世,就聽說過一個特殊的持明。
她蛻鱗逆生的速度與身體成長的速度都異于普通持明,每隔幾個月便會化卵蛻生,又在短短幾天内生長為成體。
不過代價就是,她隻有三十天的記憶,于她而言,一月便是一生。而她無論失去多少次記憶,蛻生多少次,依然是活潑熱烈的性格,都會勇敢地追逐所愛,哪怕戀愛剛開始就要進入倒計時。
一個月……即使以短生種的壽命來論,也不過是轉瞬即逝。
她宣稱會用一生來愛她的戀人,這句話并不算是說謊,但對于那些人來說,卻與被欺騙了感情無甚兩樣。
若不是外人大多數都進不了鱗淵境,那羅浮仙舟上或許每日都會出現你追他趕,遍地前任的奇景。
仙舟上并不缺長生種,隻按一世之齡計算,持明也不算是最長壽的種族。
前世的好友親朋遇上與前世外貌相似的新生持明,看到的會是誰呢?
又有誰能夠忍受長久地被别人定義自己、但自己卻毫無印象這件事呢?
蛻鱗逆生之後,毫無記憶的人和曾經那個人是否還是同一個?
這個問題的争論持續了千百年,甚至持着相反觀點互相争論的都未必是持明。
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因為這個問題而引發的的悲劇數不勝數。
這些慘痛的教訓記錄在持明族的課本和曆史中,被老師們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重複。在學習其他知識之前,這些事情更需要被刻印進新蛻生的持明腦海裡。
持明的前世今生都隻有自己,但除了前世遺留下來的部分财産繼承外,“上一世的自己”和“這一世的自己”,在持明族内并不會被認定為同一人。
臨淵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
即使是在龍卵中,她也已經有好幾次蛻生都沒有做過夢了。
要究其原因的話,可能是因為,她把所有的記憶全都緊緊攥在靈魂之中,無論古海之水如何沖刷,能帶走的也不過是些微末碎片。
這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隻知道,她還有不能忘記的事情,還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但她從卵中蛻生的時候,隻是露出了懵懂茫然的神情,看上去與新生的持明毫無差别。
迎接她的不是同族溫柔的呵護引導,而是冰冷鋒利的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