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光盈猛然驚醒,臉上冷汗粼粼。
他做了個極長的夢,醒後一切忘得幹淨,唯剩那痛徹心扉的一句“浮蝶”。
浮蝶又是什麼?
他正當做了個怪夢。睜開眼,卻見窗外銀杏樹葉泛黃,被風吹的飒飒作響。
這棵樹不應這麼高,明明昨夜它才長到窗扉位置,而且正值盛夏郁蔥,樹葉全是綠的,怎麼一夜間就變黃變枯了許多?
前來照顧的宮女瞅見戚光盈醒了,喜出望外,徑直跑向外室,道:“陛下!光盈殿下醒了!”
話音剛落,一人掀簾入内。戚光盈心想:聽人喊陛下,那必是父皇了,可我從小與父皇不親,怎會突然來探望我?
他不禁擡頭想瞧瞧這是誰,一瞧便驚道:“兄長!”
兄長戚束月坐到床側旁,道:“終于醒了,你已昏迷兩月有餘,本來陽度城遭遇虛誕異獸侵擾,情況緊迫,我還擔憂你的安危。許是母後九泉下的庇護,幸好有人将你救了出來,一路送回兕方城。”
隻是幾句話的信息,就讓戚光盈怔在原地。
三十年前,人族因“聖子禍難”引發皇位空懸的内戰,期間群雄并起,人族疆域分裂。
他們的父皇戚寐出身江湖,若非身為磐州節度使,坐擁天下兵馬的母親相助,父皇這個毫無背景身家的皇室私生子,根本坐不上皇位。
待天下一統,母親認為這江山她功勞最大,有權瓜分半壁江山,而非居于丈夫後側,去當什麼人皇之“後”。
最開始他們尚能粉飾太平,但幾年過去,夫妻二人兩派的勢力羽翼皆豐,一切變得棘手起來。
七年前他們又為磐州發生争執,父皇一心要母親統轄的磐州省重新歸納版圖,母親大怒,指着父皇大罵他是忘恩負義的小人。夫妻二人徹底撕破臉,在兕方城裡大打出手。
他倆都乃人間數一數二的劍客,激鬥時劍光沖天,鬧得首都震蕩,百官皆驚。
兄長戚束月前去勸架,卻在推搡中被母親的劍鞘直接弄瞎了一眼。
這場鬧劇的代價未免沉重,此後他們夫婦隔宮分家,空有夫妻之名,實際早已決裂。
戚光盈十歲就被母親帶走撫養,母子關系更近。兄長戚束月貴為太子要繼承大統,仍由父親教導。
一為避嫌,二來與母親有喪目之怨,所以戚束月這十年來很少探望他們,粗略也就每逢宮宴一家四口為了體面才見一見,客套寒暄幾句完事。
久而久之,他倆兄弟的關系也漸漸生疏。
但從皇兄話裡,戚光盈探聽到母親已離世許久。父皇若尚在,兄長僅是儲君,也不能被宮女用陛下來稱呼。
“我……”戚光盈試着從床上起身,卻不料手腳綿軟,險些癱在床上。
戚束月将他安置回床上,道:“你躺了兩個月身體還不适應。再休息幾天,快則兩三日,慢則七天也就好了。”
常年不見,戚束月比從前更英氣俊美,他少年時就乃聞名于世的美男子,除左眼上緻他失明的傷痕,這張臉絕對堪稱完美無憾,渾如神造。
他倆的母親美豔英氣,剛柔兩相濟;父親媚中帶戾,風流亦鋒利。
戚束月繼承了父母陽剛的一面,戚光盈隻繼承父母陰柔的部分。一念之差,兄弟倆樣貌就呈現兩種風格,僅剩神情還略微相似:戚束月矜貴,戚光盈疏離,都談不上平易近人。
如今四目相對,戚光盈驚覺兄長目露疲态,早不是印象裡二十出頭的模樣。
恐怕現在,二人連僅剩的神态都不像了。
戚光盈道:“可我不記得這些了。”
“哦?”
“我不知自己怎會出現在什麼陽度城,也不知母親已離世,兄長你也登基。甚至……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明明睡前那株窗外銀杏還很瘦小,我昏迷兩月,它竟能長得這般高。”
戚束月皺眉,繼而問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戚光盈道。
戚束月思索良久,方才說道,“你忘了足足三年之久的時間。真是怪哉,看來父皇駕崩,母後薨逝的事情,你是一概不知了。”
戚光盈不覺一愣,道:“難道母親真的……”
“母後去世前,你在她身邊盡全了孝道。”戚束月随口安慰一句,又鄭重說道,“至于陽度城内出現的虛誕異獸,乃是大妖級别的伏龍離蛇。你能保全性命就好,失去一點記憶也算萬幸。其實我本想等你醒後詢問有關……如今也不必去想了。”
父母突然雙亡的打擊讓戚光盈感到茫然無措,可意外的是他哭不出來,好像真如戚束月所言,他當時盡全孝道,這具身體已經不會再為哭過的事情再哭一次了。
戚光盈搖搖頭,他先抛開情感,認真道:“既是大妖,那城内必定傷亡慘重。可有派人前去赈災?請等我傷好後,不,我先啟程組織赈災,路上再講什麼康複不康……”
“人族的死活是永遠都查不明白的。”戚束月淡淡道。
此話刺痛到戚光盈心裡,他沒有接話,安靜聽着戚束月接下來的言辭。
“目前已知有三萬人罹難,損失慘烈。好在事發當日伏龍離蛇就已消失,畢竟雛焘也在現場,應是平定了。赈災我早派人去過,我還沒有無能到讓卧病在床的你替我去奔波。”
兄長已貴為人皇,自然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
戚光盈點點頭:“嗯。”又想起什麼,便追問道:“伏龍離蛇……難道是攝政王追雲熹七百年前捕食的那條?”
雷鳴海太子姓“熹”,諱“追雲”。
他與神文海太子雛焘一樣,都是武尊極玄的血脈。
二人雖母系不同,但跟人皇戚家都有千絲萬縷的淵源。曆代人皇尊雛焘為“南攝政王”,封追雲熹為“北攝政王”。
追雲熹不像雛焘那麼熱衷人間權力,戚光盈對他也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僅幼年參拜太廟時見過幾次肖像。
畫像上的追雲熹側影籠藏在陰影之下,周身氣質冰冷,眼神平靜卻讓人不寒而栗;不似旁邊南攝政王雛焘,惟妙惟肖,神态平和,但凡長了半隻眼睛,也能窺見畫像的十分美貌。
戚束月略一斂眉,提醒道:“兩個月前,雛焘率領神文海大軍進攻雷鳴海。陽度城緊鄰戰場,遭到波及。雷鳴海疆域大部分都被占據,雷鳴海那位太子爺卻下落不明,以你老師雛焘的手段,恐怕死透了。所以伏龍離蛇才趁機從他體内逃脫,導緻這場災禍。”
“是嗎……那他終于得償所願了。”戚光盈低聲輕歎,也沒挑明他在說誰。随後便靠在床上,眼神飄忽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