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追雲熹笑了起來。
他的笑意很淺,墨銀雙色的眼睛盡是不屑,他伸手用毯子擦了擦未幹的頭發,道,“你應該不會天真到以為這張毯子就能困住我。”
“我在賭你其實不會殺我。”
“怎麼不會。”追雲熹挑眉,嘲諷道,“你以為我對你舊情未了?”
“雛焘跟我講過這枚避水珠的來曆,它還在發光。”淡粉避水珠懸在戚光盈指尖之上,被他細細摩挲了半晌,又道,“他告訴我,這是鲛人與人類間的血誓為盟。雖付出一些代價,但鲛人仍可以随意解除這份血誓。既然讨厭我,那你為什麼還不肯解除這份誓約,徹底跟我劃清界限。”
戚光盈早就聽出雛焘的名字是他倆間的禁忌,才會故意提起,希望能刺激追雲熹道出實情。
他還沒說完,重心猛地不穩,竟被追雲熹直接推倒。
雖有薄毯束縛,追雲熹從中伸出的一隻手臂力氣也大得驚人。
待戚光盈被推倒後,追雲熹跟着一起倒下,卻并未有所動作,隻氣得雙目通紅,喝道:“你說為什麼解除不了,付出一些代價?一些?在你眼裡就僅此而已,是麼。”
“我正因什麼都不記得,才會問你。”話音剛落,戚光盈趕緊避開追雲熹朝他揮來的一拳。
戚光盈心中雖也波瀾驚起,卻比那個表面淡然冷漠,實際上情緒不穩的雷鳴太子要冷靜的多。
追雲熹愣了半晌,漸漸大笑道:“因為我把另一枚鲛珠吃了,嚼得粉碎,與我肉身融于一體,此生此世都别想解開那份血契。”
戚光盈不由驚愕道:“吃了?”
“我本想在你我婚禮當日再把鲛珠吞下,當做婚姻盟誓。我太心急了。若真能等到那個時候……不,我等不到那個時候,在你我婚禮前夕,雛焘就率領大兵攻入雷鳴海,早知如此,我也不會與你性命相連。”
追雲熹字字珠玑,又漫不經心,仿若一切前塵往事,他如今說來也不覺有什麼,隻是戚光盈也清楚他全是裝出來的。
“為什麼要吃掉。”戚光盈問,“是你不願毀約?”
“為了讓你放心。”追雲熹語氣一停,道,“從此我們再也不能分開,我反正不怕,你膽子比我還大。你我的血契倒也簡單,我願餘生替你承擔各種苦痛,換你在我身邊度過平安順遂的百年一生。四日前我突然渾身像被火燒,就是你違背鲛珠中人族應盡的那份專情之約,害得我性命朝不保夕,若非……若非我還有一絲真氣在,現在就得陪你殉葬了。”
清楚了他們二人關系,卻沒料到竟用情至深如此,戚光盈心中難免動蕩。
追雲熹則轉身,毛毯内的縫隙寬松了一些,他便軟軟躺在竹葉堆中,神色極為疲倦,眼神流露痛苦,幽幽望了戚光盈一眼,隻道:“四日前的夜晚,就是他來兕方城的時候,對不對?”
戚光盈點點頭,嗯了一聲。
“你就喜歡他到明知血契加身,卻還能忍不住對他動情,你連死都不怕了?是他把你救回來的?”
“我為什麼要喜歡他,難道我會不知道那純屬自作煩惱,自求羞辱嗎。”戚光盈神色一動,語氣中似有怒氣,他猛地扭過頭,平複一會兒心情,靜靜回答:“四日前我差點死掉,但不是你想的那樣。跟雛焘有些關系,但不可能是我愛他——他是我的老師,從此往後隻能是老師,我絕不越雷池半步。養育教導的恩情難還,但我不會為他送命。這世上願意為他去死的人很多,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又不差我一個。”
追雲熹許久都沒答話,戚光盈也不急,靜靜等他心情平複。
過了一炷香時間,追雲熹才道:“你真失憶了麼。”
“陽度城那日,我是否和你在一起?”戚光盈追問道,“我在失憶前,難道會半分異樣都沒表現出來?”
追雲熹想起浮蝶在他懷中軟綿綿如玩具的樣子,心中揪痛,道:“那你想問什麼。”
“所有。”戚光盈道,“我想知道我為什麼在陽度城,又是怎麼回到兕方城來,這對我很重要。我……”
話音說到一半,戚光盈往追雲熹身邊靠了靠。
追雲熹一怔,道:“你靠過來做什麼。”
毯子下的兩人肩膀相依,戚光盈卻說出一句和先前都不着幹系的話:“發現您和失憶前的我的那份情誼後,其實我很茫然,也很驚喜,又很害怕。”
“為什麼要害怕?”
“是害怕因失憶就失去這份彌足珍貴的感情。”戚光盈喃喃道,“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你的臉在我看來和太廟肖像很像,卻有些不同,也比肖像更好看。可無論如何在我眼中都很陌生——但就算這樣,這枚鲛珠還在發光,是不是證明哪怕失憶,哪怕忘記,我最後仍會喜歡你呢。”
聞言,戚光盈感覺到毯子下追雲熹試着碰了碰自己的手指,盡管很快就放開,但掌中仍有殘留下來的淡淡觸感。
追雲熹的頭發上沾滿竹葉,臉上金鱗銀鱗交雜,他原本在凝視兕方城上那道金光璀璨法咒之外的雲端,卻又轉過頭來,靜靜望着戚光盈的臉,伸手欲碰。
戚光盈也沒躲開,任由他冰涼指尖在自己臉頰上溫柔撫摸,良久也在這撫摸中松懈,頭微微一偏,安靜倒在追雲熹掌中。
竹林下被薄毯裹住身軀的二人,一個形容清鋒明洌,另一個顔如少女秀媚,幾乎讓人忽視他們本有相同的性别。
盡管因先代聖子之力,戚光盈沒展現出天海混血的特征形态,在血脈上仍是純正人族,但容貌上卻集兩者之長。
浮蝶雖自稱隻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子,但美貌豔壓雷鳴海諸多堪稱國色的佳麗,連以美著稱的鲛人少女都難以匹敵,其實那個時候起追雲熹也該意識到這女人的不尋常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