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這個要求太突然,追雲熹摸摸臉,疑惑道:“為什麼。”
“我想和雲說話。”戚光盈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笑意,半哄半真,“可以嗎,殿下。”
殿下也不知是在喊追雲熹,還是喊戚光盈那張臉背後的皇子身份。
追雲熹抿唇,有點腼腆,但也依言照做。
無塵面解開刹那,一道烏黑瀑布傾瀉下來。長發都完全垂在地上了還猶嫌不夠,軟軟在地面繞了個彎兒。
雖在暢園見過追雲熹的本身模樣,但戚光盈這次怔了許久——追雲熹的模樣與挂在牆壁上的北攝政王肖像有幾分相似,又有幾分不同。
這側顔肖像是畫得氣派十足,眼神寒意凜凜,壓迫得讓人喘不過氣,卻頂多才畫出他本人的兩分好看。
挺秀鼻梁讓這張臉多出十分英氣,可是追雲熹神情完全不似畫上傲視凡塵的模樣,玄黑與素白的異色瞳打量着戚光盈。
良久,追雲熹才鼓起勇氣開口:“有點緊。”
戚光盈問道,“衣服嗎。”
“是。”追雲熹被夜行衣束縛得渾身不适,還在強裝鎮定,小心道,“我怕把衣服弄壞了。”
“一件夜行衣而已,壞了也無妨。”戚光盈看出他的不自在,當即幫忙去解,動作直接自然,相當娴熟地一把抽開綁緊夜行衣的那條腰帶。
腰帶抽開的聲音讓追雲熹心跳了一下,沒想過戚光盈失憶後重新變成人族皇子,還會像浮蝶那樣認認真真把伺候他當做一種本分,
“我來。”他趕緊制止。
戚光盈反應過來手停在半路,眉頭緊鎖,驚訝自己怎會不由自主做出如此失禮的魯莽行為。
察覺出戚光盈的尴尬,追雲熹一邊默默解開夜行衣,一邊道:“光盈……”話還沒說完,想起方才翻看的那本日志,立馬住嘴。半晌又小心謹慎道:“我可以這麼叫嗎。”
戚光盈緩緩低下頭,躲開目光回道:“當然可以,怎麼會這麼問。”
“因為我看了你幼時的日志,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可我不知道該叫你什麼好。”
“什麼日志?”戚光盈呆了一下,餘光看到那本擺在床上的久遠日志,驚聲叫道:“這個就不要看了。”
“為什麼。”
“都是些傻話。”
“不是傻話。”追雲熹把上衣退至手腕間,肌膚如雪透潤,細碎的金銀鱗片從胸前和腰上浮現,他道,“我想多了解你。雛焘知道你不喜歡劍法,不喜歡歌舞,他太懂你了,我卻什麼都不明白,我一直以為你喜歡這些。”
日志裡寫了什麼戚光盈早就忘光了,最後一次來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日漸長大就該明事理,長大後他就再不能像小孩子那樣毫無禮貌,憑借長輩們的嬌縱就到處亂闖别人的寝殿。
待年齡稍微大一些,了解戚家封存于史書中的過往,戚光盈才明白這座陣法對惠武太後的意義非凡。
他驚恐無比,對幼時偷偷犯下的無禮莽撞深感内疚。戚光盈從小就害怕犯錯,僅僅想象一下父皇母後的嚴厲神情就足以令他羞愧難當。
他想把這座殿閣弄整齊,弄幹淨。
慌慌張張跪在冰冷地面上擦拭每一塊磚,膝蓋跪得生疼。想好好休息一下,卻擡頭對上肖像裡北攝政王猶如寒劍出鞘,直至咽喉般的壓迫眼神。
他有點害怕,整個人置身在北攝政王的監督下,北攝政王傲慢地審視這個小孩子是如何亵渎這座屬于他的宮殿,卻高高在上,未置一詞,既寬容又冷酷。
戚光盈當時倉皇逃竄,如今回想,一定打掃得十分差勁。
“我喜歡。”戚光盈沒有底氣地小聲答道,表情像小時候被他母後逼迫着學習跳舞的強顔歡笑。
追雲熹的黑發散開,變得濃密又厚重,如烏雲壓雪,往下沉而又沉。
長發累贅得讓他歪了歪頭,餘光卻順着瞥過來,柔聲一句:“因為雛焘也喜歡嗎。”
——“其實我不喜歡歌舞,也不喜歡劍法,我隻是喜歡你,喜歡一切你喜愛的東西。”
孩童時期稚嫩的嗓音好似又在耳邊響起。
一道弦瞬間在腦中崩裂,戚光盈懸着的心終于掉了下去。
這少年時曾對雛焘信誓旦旦發下的昏話,也不知追雲熹是怎麼曉得的,是雛焘跟他說的嗎?
戚光盈都不敢去猜雛焘對追雲熹講起這話是什麼語氣——嘲弄,輕佻,又或者時隔多年終于笑納,無論哪種都足以讓戚光盈仿若受刑。
原本很熟悉的一句話,現在聽着如此陌生,都不想承認确實是出自他的口中。
戚光盈向來自诩坦蕩,此刻卻沒勇氣回答。
沒料到追雲熹突然上前,捏着他的肩膀。
戚光盈仰頭,望着雷鳴太子心緒不甯衣衫不整的模樣,一團亂麻的腦海中,僅剩的理智就是伸手上前,想幫忙把追雲熹脫到一半的夜行服給拉回去。
追雲熹一把擒住他的手,制止道:“你來雷鳴海找我的原因,我全都知道了,是我從沒盡到半分攝政王的責任,一切怪我。”
“怎會是你的錯。”
知道他們确實做過一夜夫妻,又在長時閣裡生死與共過。
戚光盈再也不能像看陌生人那樣,對追雲熹衣衫半解的身體視若無睹。
那道在陽度城被雛焘一劍剜出血肉的傷痕,還留在追雲熹小腹的位置,戴上無塵面都沒法掩蓋。粗糙的縫合針腳好似醜陋蜈蚣的觸足,在這具曾經戰無不勝的身體上,留下再也抹不去的恥辱。
戚光盈啞然,能言善道的本領一時全都忘光了。
但他絕不認同追雲熹想把所有事、所有錯,都一股腦全攬在身上的行為。
戚光盈替他辯解道:“是我非用騙人的下三濫手段去接近你,就算真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該對你……”話到一半說不出口,又漸漸蔫了下去。
追雲熹臉上露出同樣的局促神情。
他憋了又憋,忍了再忍,終于鼓起勇氣道:“我雖鬥不過雛焘,但你也千萬别再喜歡他了,他絕非良緣,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害你還坐視不理。況且……我現在睜眼閉眼都是你,哪怕心裡明白你根本不是浮蝶。最初我無法接受,恨你入骨恨不能日夜詛咒,但念着你的名字……我狠不下心。我會幫你的,無論怎樣都會。但如果可以,你能不能也試着重新喜歡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