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瘋了才替你們爺倆兒操閑心。”伏龍離蛇見狀，兩顆腦袋一起翻白眼，但很快又再次陷入回憶，徐徐道：“極玄居然還活着，而天帝在見到傷痕累累的極玄時，平淡情緒也變得萬分激動。我好奇心被他倆深深勾起，也知道他們現在顧不得我了，便大着膽子冒頭出來探個虛實……生平第一次我居然見到了顔色。極玄虛弱異常，半跪在地上還在抽搐，第一次見到他那張臉會因痛而落淚，他體内體外的各種傷痕也都不再愈合了，而是變成流動如沙般的金紅脈流，不斷往他心髒位置聚集。漸漸他連心髒都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奇怪、散發着熾熱光芒的圓珠，而我也是第一次有了熱的概念，準确來說是溫暖。”

伏龍離蛇一邊說着，一邊又情不自禁朝戚光盈的方向探直身體。

如果這條蛇有手，此時一定會掐在戚光盈臉上，試圖再次抓穩那種溫度。戚光盈聽得入神，見它突然來襲，心下一驚正想躲開，伏龍離蛇就在距離他鼻尖僅有短短一寸的位置停下了。

因為追雲熹已經拔劍出鞘，從上往下透穿伏龍離蛇的腦袋，将它釘在地上，化作一灘軟綿綿霧蒙蒙的濁氣。

“管好自己。”明白這就是那個所謂的萬類珠，無需戚光盈再問，追雲熹替他說道：“繼續說。”

潰散濁氣發出一聲冷哼，伏龍離蛇再次聚形，蛇軀纏在魔劍上，似男似女的渾濁聲音再次響起，道：“從封印中出來，我便感知道一股強烈無比的殺意，極玄縱然身負重傷，但真對天帝動了強烈殺心，不顧自己血肉模糊的身體被正在誕生聚形的萬類珠吞噬，連那個八臂殺伐的形态都強行召喚出來，早拿出這份力氣，天帝哪能在氣蒸山造次。可又如何呢？極玄已經被折磨成這幅德行，當然不用費多大功夫就能制服他，天帝揮揮衣袖，一隻手輕輕松松掐住極玄脖子，就像他當初掐着元焘脖子那樣真是報應不爽，天帝另一隻手則呈手刀形狀，痛痛快快往極玄身上劃開一刀噴薄鮮血的裂口，極玄登時痛得渾身抽搐，但天帝視若無睹，雙手幹淨利落地将極玄拆開，像破蚌取珠的手法一樣，把阻礙他取出萬類珠的那些薄肉撕開，無數金紅彩色在往外噴湧，濺在天帝臉上他也渾然不覺，在這殘忍血腥的動作下極玄被徹底剖爛，那顆萬類珠也被連肉帶血取了出來。”

伏龍離蛇說到這裡，開始用力纏繞着魔劍，似乎連它這無知無覺的冷血動物，都對當日的血腥場景有強烈痛感，但實際上，它的語氣裡滿滿都是讓戚光盈和追雲熹感到駭人聽聞的興奮。

它尾巴搖晃起來，甚至像在手舞足蹈，越說越激動道：“天帝把萬類珠放在手裡盤玩觀察，很快又略顯失望說什麼：‘還差一點點，難道是我太操之過急了。’原先他看都不看極玄一眼，我還猜是因為既然取出了珍珠，那這枚殘蚌确實沒用了，不過天帝還念着點舊情，居然大發善心騰出那隻剛才還在把極玄血淋淋拆解的手去給極玄療傷。隻是他想不到……這言聽計從的賤奴的賤骨頭連帶着萬類珠一起都被他肢/解出來了，确定極玄性命無礙，天帝就打算帶着萬類珠離開氣蒸山，卻不料極玄再次暴起，而我也知道……我的機會也來了。我瞬間跟着極玄一起沖向天帝，最初他們二人都為我能沖出封印感到驚詫，但極玄隻看了我一眼便懶得再管。天帝很明白極玄沖他來的，而我是沖萬類珠去的，他試圖躲開極玄先把我制伏，可來不及蓄足法力，打在我身上的法術頂多就三成力氣，我雖被打得兩條蛇軀分散，但對生的渴望、對活的向往，對萬年枯燥無味生活的痛恨，都鼓勵我必須奮力搏一回，便鉚足全部濁氣攻向天帝，趁機搶過萬類珠吞入腹中，這下……也終于逃離那座關押老娘千萬年的該死的氣蒸山了。”

戚光盈道：“天帝不惜和武尊決裂，又怎會輕易讓你得到這東西。”

伏龍離蛇沉思片刻後，笑道：“那得謝謝極玄了。我不懷疑他當時抱着想同歸于盡的心情，活像十八層地獄裡的厲鬼還魂索命，速度快得天帝完全躲閃不及，再法力通天也沒機會施展，隻能被這個賤奴壓制着回歸如野獸般的撕扯啃咬，哈哈……丹士怎麼可能比鲛人更好鬥善戰，若不給丹士施法的機會，直直沖到他們臉上，他們不過是一塊被猛獸撕扯的魚肉罷了。也看得出來，極玄甯願是我得到萬類珠，都不願讓這東西回到天帝手裡。”

戚光盈又道：“但當時女帝玉胧熹還沒來到氣蒸山，距離戚開力戰天帝也有幾十年時間，看來武尊天帝雖大打出手不歡而散，最後仍是各回其位了。”

伏龍離蛇道：“既然能離開氣蒸山，我就絕不回頭去看，他們是如何收場的，我當然不得而知。”

戚光盈正色道：“我想問天帝既然知道你搶走了萬類珠，他從氣蒸山脫身後，怎會放任你一直拿在手裡。”

“我當然想到這一點。”伏龍離蛇冷笑道：“吞下萬類珠後，我受那股熾熱灼燒之痛，渾身濁氣都被牢牢封鎖起來。可我也真有了模糊的五感，能嗅到海水鹹味、能看見蜉蝣熒火。我更不願撒手，甯願抱着被萬類珠消化的風險也得找個好點的藏身之處，試着繼續将它融化在體内。有極玄坐鎮氣蒸山，我那兩個難纏的姐姐才不會造次，他不會輕易離開，況且萬類珠束縛我确實掀不起太大風浪。我要躲的隻有天帝，放眼三界，天雲是他的地盤；當時的人皇還是他的走狗；海界反倒成為最安全的所在，我便栖身在雷鳴海的禁地赤岩礁峽，反正這裡多得巨型海獸，潛藏其中不容易被發覺。但我苦心鑽研如何将萬類珠的力量化為己用，總是不得章法，甚至最後成了它主動溢出部分力量來驅散壓制我，讓我吐都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一直持續了幾十年的痛苦光景……”

追雲熹道：“赤岩礁峽是我幼年常愛去冒險捕獵的地方，就是在這裡我把你誤認成海獸吞噬掉了。我當時就百歲，算下來相當于人類十歲的幼童，許多事記不太清。但我吞掉你的時候，絕沒見過什麼萬類珠，既然你從氣蒸山出來後就一直待在那裡，可萬類珠又去了何處？”

他的疑點說完，伏龍離蛇神遊在外，半晌後默默從魔劍上滑落。

它以虛誕的醜陋身形蜿蜒出一種妖娆姿态，兩條蛇身各自半懸在旁邊浮蝶用過的梳妝台兩側，靜靜道：“算算時間，其實在你出生後沒多久，有個丹士居然在雷鳴海找到了我。”

追雲熹道：“天帝？”

伏龍離蛇搖頭道：“不是。”

“海裡哪來那麼多丹士，”追雲熹疑道：“又想說謊？”

伏龍離蛇叫道：“我還想知道海裡哪來那麼多丹士呢，你也不想想老娘當時是不是快吓死了，還在這裡說風涼話。”

追雲熹眼神移開懶得再理。

戚光盈問道：“這個丹士又是為何而來，也是為了萬類珠麼。”

伏龍離蛇道：“是啊，但這個丹士我真認不出身份，他不像天帝那樣惺惺作态，甚至對我這個虛誕異獸也足夠溫柔，我本想躲開他，他卻随便我逃竄，甚至提前替我開路。這種貓捉老鼠的行為讓我感覺沒意思，隻好停下來問他究竟想幹嘛。那個丹士聞言笑了，跟我說他是為解救我的痛苦而來，同時也可以解決世上許多人的痛苦。我知道他想要萬類珠，但天帝都找不到我，他是怎麼尋到的呢？于是我這樣問他，他也耐心回答：說他本想親自觐見武尊，也沒想到能在這裡碰上，冥冥之中或許是他和萬類珠有着相同的宿命，才能相互指引，隻是萬類珠要流一萬滴血水裡凝成的眼淚，他得挨一萬刀靈魂破碎的切面。我可聽不懂這些謎語，又心存提防，就問他想怎麼解決我的痛苦，他走到我面前施展一種溫和慈悲的力量，把卡在我身體裡的萬類珠牽引到喉間，我擔心他會把我當成極玄那樣剖開拆解，本欲掙紮，誰知那個丹士竟把破肉損身的痛苦轉移自己身上，我敢吃萬類珠就不怕吃苦，但見他替我受難，生平第一次還有點受寵若驚呢——奈何我終歸是個虛誕，能感知到他聖潔外表下藏着一種洶湧澎湃的陰暗氣息，我更加害怕，也明白自己不是這人對手，隻得認栽，任他把萬類珠從身體裡取了出來。”

戚光盈又問：“他直接把萬類珠帶走了？有沒有洩露他要把萬類珠帶往何處。”

伏龍離蛇回憶片刻，說道：“他取走萬類珠後并沒有急着走，因為萬類珠竟有很小一部分力量已經自願與我融為一體，想必我是個虛誕，它把我當成緻命敵人來看了，就算被取出一大部分，也留下一點餘種試圖抗衡我。那個丹士見狀若有所思，又對我說道：‘你吃不了這枚珠子，是因它自身修行未滿，還沒有作為一個活物被點化，當然無法賦予你一幅鮮活肉身，但仍主動留下一部分在你身體裡。看來你身上邪性未馴，這珠子不肯輕易放你的自由，是緣麼？亦或是孽。’說完後他居然還安慰我，說道，‘我雖不是受人所托，但也算忠人之事，我會把萬類珠帶到人間。你若真跟它有緣，自會再遇；若是跟它有孽，宿命相逢，誰又能知吉兇？’說罷便帶着萬類珠翩然而去，我身體被萬類珠束縛，當然追不上去，隻好蜷縮在赤岩礁峽靜養療傷，誰知倒了血黴，竟遇見你追雲熹。那個時候你就丁點大，但跟條餓瘋了的狗一樣，看都不看什麼都往肚子裡吞，我以為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但正如這個丹士所言，世上的一切皆有定數，我竟然能在雷鳴海見到一個已經與萬類珠綁定的靈魂送上門來。”

戚光盈道：“内閣感知到的萬類珠蹤迹雖浮現在雲身上，實則是他體内蘊藏的你。”

“對。”伏龍離蛇道：“不過你身負任務而來，卻又因情罔顧。我都看出來你在找我了。可惜後面你似乎分了心啊，面對任務對象的雷鳴太子動了恻隐之心，愛慕之情，遲遲不敢動手，更不敢說出真相，因為這就會暴露你居心不良的動機，你不敢賭，倒也随了我的心意。”

戚光盈對舊事的細節知之甚少，追雲熹也深陷其中，二人都算糊塗，唯伏龍離蛇這事事旁觀的第三人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此刻幹脆全部戳破。

面上紅了又紅，戚光盈萬分羞愧，盡管已經忘記前塵，他也明白伏龍離蛇絕沒有說謊。

“少在這裡本末倒置。”追雲熹卻提聲反駁道：“既然小滿對我是恻隐之心，愛慕之情，就更能說明他對我沒有居心不良，是在乎我才會害怕開口。”

聽到他情緒激烈又萬分笃定的話，戚光盈看着他許久，漸漸展顔一笑，也回道：“恻隐之心，愛慕之情……是了，直到現在我仍是這個心情，卻比以前坦率自信多了，因為我知道在你這裡賭任何事都可以，你不會讓我輸的。”

戚光盈又對伏龍離蛇質問道：“随你心意的，看來是指那件事。”

“我又當了一回紅娘替你倆訴衷腸了？行吧，就當給自己攢福德了，雖然我壓根用不着這玩意兒。”伏龍離蛇伸了個懶腰聽着他倆你侬我侬，直到戚光盈問它才答道：“不知為什麼萬類珠本體不在你身上，當時我也覺得足矣，若能以你的血脈降生于世，萬類珠當然不會認定我是邪祟，還能離開追雲熹的肉身封印，讓我有的是機會慢慢去找它。但在長時閣見它真變成了一朵并蒂蓮花，再蠢我也該明白，萬類珠确實由那個丹士所說變成一個真真正正的活物了。可惜那時的我搶不了，追雲熹又不肯幫我，我也沒辦法啊。”

戚光盈思索着又道：“雲，以你的修行能否躍到天界雲上。”

追雲熹實話實說道：“可以。但丹桓光照縱穿天人海三界，雲上之光為陽、海下之光為陰，我能躍上高空，但待不了太久，雲上的陽清光芒對鲛人腐蝕極大，同理丹士入海也一樣，能做到飛雲入海的鲛人丹士其實很少很少。”

“說明這個丹士的修行程度不在你之下。”

追雲熹點點頭：“普天之上的三萬丹士，加上天帝算起來，頂多也就三個能勝過我。”

戚光盈好奇道：“哪三個？”

追雲熹道：“桓氏天帝，劍宗雙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