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吳四郎死後,劉從裕的心思就變得很矛盾,曾經他與吳家一起謀劃要讓劉從儉死在武陵郡,可如今盟約已壞,他既盼着兄長死,又害怕他死。若是兄長一死,吳鳴必定不會将他放在眼裡,更不會如約助他當上刺史,可若是兄長不死,那他定能查到自己和吳家在武陵郡幹的事,屆時倒黴的就是自己。
劉從裕現在隻盼能一直這樣苟着,吳家不敢動他,兄長也一直待在外面别回來!可這個祈求終究是落空了!他的兄長活着回來了!
眼下左右都是一個死,毫無破局之法。當必死的念頭牢牢盤踞在劉從裕心頭之後,他就開始琢磨怎麼讓更多的人陪他一起死。首先是春雪和木槿,這兩人害他功敗垂成,是一定要給他陪葬的。那日,劉母來看他,他知道什麼模樣最能打動她的慈母之心。他開口索要木槿,他既不好過,他便一定要讓木槿在他手裡受盡折磨。
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木槿重病的消息。
“呵,好你個賤人,這是在我老娘面前挑撥離間了!呵,想病死?沒那麼容易!”
郭雲靜一走進卧房就見劉從裕這幅半人半鬼的模樣,兩眼猩紅地說出這麼一句,她吓得後退一步,不知這又是在罵誰。
劉從裕側頭,輕佻地看着她:“喲,夫人來了!稀客呀,你多久沒回這屋子了?往日怨我讓你獨守空房,如今我天天在家裡陪你,你怎麼倒還躲着我呢?來,坐下一起喝一杯!”
自從那日之後,劉從裕就越來越陰晴不定,郭雲靜着實害怕他,直接搬去了西梢間睡。此刻,她強忍着心頭的懼意,挑了個離他最遠的地方坐下,道:“母親今晚在和熙堂設家宴,眼看着時辰要到了,你且換身衣服,咱們該——”
她話未說話就見劉從裕突然起身,提着酒壺奔她而來,郭雲靜倉促起身後退,卻被自己的裙子絆倒,直接摔在地上,這下更方便了劉從裕,他掰開郭氏的嘴,直接就灌了小半壺酒進她嘴裡。
“你是不是瘋了?”郭雲靜被嗆得一陣猛咳,使勁全力推開對方,低頭卻見衣裙已被酒漬翻污,連發髻也亂了,更糟的是無人敢上前勸阻,她隻有靠自己萬分狼狽地爬起來。
自從劉從裕關在院中酗酒,丫鬟仆婦們都是有多遠躲多遠。
“哈哈哈!夫人,你還在乎這個?二房完蛋了,日後你穿囚衣的時候還有呢!”劉從裕幹脆大喇喇地往地上一趟,仰面大笑。
郭雲靜再也忍不住壓抑多時的怒氣,指着地上的人破口大罵:“在這院中閉門思過這麼久,你還沒被關夠是嗎?好不容易今兒得了機會出門,隻要咱們在家宴上同大哥說兩句好話,向母親讨個巧,吳家的事興許就能揭過!我好心來叫你,你愛去不去!你就喝死在這吧!”
郭雲靜罵完轉身就走,走到門外又開始尋趁身邊人:“都是木頭嗎?杵着幹什麼?給我換身衣裳!”
等郭雲靜重新妝扮一番趕到和熙堂時,果然已落在最末。
劉母做事從不落人口實,連郭家母女都在家宴應邀之列,此刻兩位親家面對面地說着話,哪裡有半分惱怒二房夫妻的模樣。劉從儉兄弟倆頭湊着頭,隻看到劉從豐雙手比劃,不知二人在說些什麼。而正招呼着郭雲喧的裴氏,則是最早發現郭雲靜的。
“二嫂來了!”
随着裴氏的一聲輕笑,劉母這才分了一個眼神給她,語氣尚算溫和:“老二媳婦來了,老二呢?”
郭雲靜隻好胡謅:“他方才頭疼得厲害,怕擾了娘和大哥的興緻,說先歇會兒緩一緩,若緩過了再來,若是依舊頭疼,明早再給娘和大哥賠不是。”
“頭疼?”劉從儉擡眼看過來。
“是的,頭疼。”郭雲靜垂下眼,點點頭。
劉母看着大兒子的臉色,也覺頭疼,于是大手一揮,歎道:“行了,他不來就不來吧,咱們開席。木樨,你讓廚房揀兩道菜送去凝曦院,讓他好好歇着,不必過來了。親家,咱們入席吧。”郭雲靜忙殷勤地上前攙扶婆母落座。
一場家宴,劉母有意營造家宅安甯、上下合樂之象,劉從儉憋着心事,礙于郭家母女在場暫時不能開口,郭雲靜有意讨好奉承,三房既不湊趣也不掃興,倒也演繹出了其樂融融之景,直至一道散漫沙啞的聲音伴随着劉從裕而至——
“喲,好熱鬧!兒子來遲了,母親勿怪!”
郭雲靜的笑僵在臉上,劉從裕換了一身衣裳!可這身衣裳卻有些不合時宜,料子看着雖好,款式也夠精細,可袖子短了、衣裳窄了,讓人一看便知是舊衣,且舊得有些年月了。
郭雲靜認不出來,劉母和劉從儉卻是認得的。
劉母眼中閃過恍惚之色,劉從儉扯了扯嘴角,面帶譏诮。
裴明霜也看出有異樣,她看向身側之人。劉從豐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輕聲對她說道:“二哥這身衣裳,我也有一套,還是沾了爹的光。那是缭绫,上貢的料子,爹辦差得了賞賜,攏共就兩匹,給我們兄弟三人一人做了一身外袍。”
裴明霜自然認得缭绫,隻是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她嘴角一彎,眼角餘光瞄向婆母,呵,果然呐!看來,這個敗家子是真沒底牌了!
到底是親兒子,即使木槿的話紮了一根刺,那也比不過血肉的羁絆。劉母緩了神色,道:“你媳婦兒方才說你頭疼,這會兒可好了?好了就落座吧。”
劉從裕不鹹不淡地看了郭雲靜一眼,輕笑:“方才是頭疼欲裂來着,睡了一覺,在夢裡被爹訓了一頓,醒來就覺得好多了。”
郭雲靜松了一口氣,管他夢到誰,隻要他順着台階下就好。隻是,下一瞬,她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隻見劉從裕将衣袍一撩,跪倒在劉母身前,二話不說就先“咚咚”地磕了三個頭,邊磕邊念:“兒子犯了大錯,想必要讓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兒子不孝,今日這場家宴就當給兒子送行的斷頭飯吧!”
說完,他又掉轉方向,膝行兩步對着劉從儉:“兄長,送弟弟去刑場前,可否再跟弟弟大醉一場,剛好三弟也在,自從爹爹走後,我們三人許久沒一起坐下喝酒了,來,三弟,給二哥我滿上!”
劉從裕這番表演,簡直讓裴明霜歎為觀止,她忙掩面抽氣,生怕别人看到自己嘴角的笑意。郭母的尴尬寫在臉上,想走又不能走。
“到底怎麼回事?吳四郎不是春雪殺的嗎?官府抓到那賤婢了?莫非她攀扯老二不成?老大!說話!什麼斷頭飯,死不死的,你們是成心想先氣死我嗎?!”
“娘啊,兒子不孝!兒知錯了……娘救我……”劉從裕又爬到劉母腳邊嚎啕大哭,哭聲引來了在花廳玩耍的孩童,稚子不知發生何事,竟也跟着大哭起來,邊哭邊喊“祖母”,哭得劉母又急又氣,指着劉從儉:“到底怎麼了?老大,說話!”
自始至終,劉從儉都不發一語,終于,在劉從裕再一次悄悄擡頭對着他挑釁的時候,劉從儉才回了他一個冷笑,吓得劉從裕飛快地低下頭。
“弟妹,還不把孩子帶回去?張婆子,去幫幫二夫人!宋婆子,還不把老二拉開?母親年紀大了,哪裡經得住他這麼揉搓!木樨,給老夫人端盞參茶過來。管家呢?愣着做什麼,把跟我的人傳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