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娴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拂柳……】
夏夜亮堂,偶來聲蟬鳴。甯靜之餘裹些生機,不似白日燥悶。
這就難怪了。楊柳青熱乎的身體涼快了點,不知不覺放空眼神。
是奶奶最常聽是曲。
鄧猛女不太好意思:“我從沒聽過這個調子的,雖然怪,但比那些白面伶唱的鬼曲好。”
楊柳青訝異她的吐槽:“鬼——?”
鄧猛女撇嘴:“那吊嗓比我爹的刀還剌耳。我是不喜歡的,但貴人們都喜歡。尤其那暴君喜歡得緊。”
她說完捂嘴:“呸呸呸!青娘,你快唱。你要不給我唱今夜咱都别睡了!”
“…”楊柳青無奈,或許是很少拒絕别人的要求吧。她眼睫撲閃,右手握拳抵下巴上鄭重清清嗓:
“就這一回,我隻唱給你聽。你不許笑,也不要傳出去。”
“那當然!”
楊柳青搖搖頭,有點緊張:“我唱了啊。”
頂着鄧猛女灼灼的眼,坐樹下的小丫頭拘謹地起個頭,察覺人沒有嘲笑的意思,才逐漸放心,稍稍跟上心裡的節奏,略拔高聲量:
“天上掉下個鄧妹妹——”
夜半歌聲。月高高彎彎。雖還在偏僻濕潮的地界,此時卻沒有從前難以忍受。
楊柳青兩手疊放腿上,閉着眼也還半途走調幾次,忍不住漲紅了臉。卻頭一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快。
好似壓抑多時的疲憊随小調飛逝入夜色,再不會回來。
歌聲結束在烏雲籠月時,鄧猛女撓撓臉。不知說什麼,身體的累在這歌聲的安撫後彌漫開來,她突然低頭,小聲道:
“我先前欺負你,對不住啊青青。”
楊柳青愣,沒料到今天還得了句道歉。
她看着面前女子,竟然也有點不好意思,點頭:
“我知道的,我不在意了。現如今我們也算朋友,我挺開心的。”
“我,你這麼好,倒顯得我更壞了。”
鄧猛女轉而撓頭,頗苦惱似的,一把捂住楊柳青要說話的嘴,她思索了好一會,方認真無比:
“青青,以後你就是我妹子。有我一口好的就有你一口。吳姐姐王姐姐雖對你好,但畢竟打心底就是為了拉攏個幫手。吳姐姐的門路…在宮裡算有臉面的。可不适宜你碰。
不過咱們掖庭也沒什麼純粹的好人壞人,你跟她們來往時多些心眼,别總當老好人。”
楊柳青:…诶?
這就義結金蘭了?
她還沒意識到自己給鄧猛女帶來的情緒價值,猶自困惑。
以前是心裡埋怨過,但鄧猛女隻是讓她多洗衣服,并未過分刁難。她沒想過得到道歉。
至于吳姐姐門路什麼的,楊柳青隻來得及琢磨半秒——果然如此。
不然怎麼能有實力叫闆劉媪呢。
這深宮裡的深宮,流傳千古不息的抱大腿謀生活,真是好生動。
她回神,輕輕拿下鄧猛女的手,心情很好地彎眼:
“多謝鄧姐姐。”
鄧猛女一雙眼也随之彎起,佯裝嚴肅:
“我先回去睡了。你也快點。”
楊柳青點點頭。把剛才沒打上來的水搖上來仔細洗了把臉,周遭不大不小的蟬鳴蓦地歇停。
四周突寂。她有點不适,鄧猛女已經回去睡了,偌大的院子就剩她一人。
楊柳青摩挲摩挲胳膊,困意襲來,也确實該睡了。
不過,“咯”一響,院門似乎沒拴實。她于是上前要重新拴緊,手甫一搭上木闆,猛然來個猝不及防的動靜——院門朝内被一腳踹開,楊柳青腳下踉跄,踩着台階的半截腳懸空,一屁股墩地上。
正是月黑風高的寅時,恐懼中的楊柳青腦子裡飛快地蹿過各種可能,諸如殺手滅口啥的。立即要大吼大叫喊醒同事們,一道踏月而來的身影卻霸道驕橫地步入庭内,繡金刺銀的翹頭履毫不掩飾跨她眼前。
目光無可抑制地迅速聚焦鞋面上。少女瞳孔縮動。
是反光的盤龍紋。
他?!
楊柳青心神齊震。一道濕膩的嗓音驟而響徹,肆無忌憚。
久違出現的燕玓白懶散發問:
“方才是你唱的曲?”
楊柳青眼睛瞪大了:“是,不是,呃——”
少年不耐煩:“到底是不是。”
楊柳青看着那雙價值不菲的鞋倏而沉默:“…是。”
光明正大偷聽半晌的燕玓白挑眉,睥睨着黑夜裡縮成一團的小姑娘。懶散地想,有兩分别緻。
宮婢裡何時也有能編曲的了?
少年轉眼瞟宮牆。今日出宮放縱,未免遇見老不死的丞相和讨人厭的渥雪。他依稀記得自己是從最偏僻的掖庭翻進來的。
燕玓白壓根沒注意腳跟前默默發抖的楊柳青,又想,這是掖庭沒錯吧?
燕玓白動動鼻尖,嗅到濃郁的皂莢味。
喔,他轉眼。确實是鳥不拉屎的掖庭。
“…”楊柳青答完後,四下無緣無故寂靜了。
燕玓白就這麼直勾勾盯她的頭頂。
莫名其妙凝滞片刻,少年直接坐門檻上:
“我渴了。”清早煙葉子抽多了,燒嘴。
腿軟中的楊柳青:…
“奴去倒水。”
誰想燕玓白一踢門闆:“慢着,我又不想喝了。”
楊柳青隻好把屁股挪回去,默默把頭縮更短。
而對面…燕玓白漫不經心打量眼前小宮婢。
好像在哪見過,但又沒印象。
也是,後宮美人如雲,最漂亮的都成了妃子。怎可能有漏網之魚。想必眼前的貌不出衆。
大忙人如燕玓白,早把大半月前的插曲忘幹淨了。
楊柳青則繼續放低存在感,讓自己當個透明人。
實在不知道這什麼狗屎運。
第二次和燕玓白見面,形式也還很詭異。始料未及,根本無從防備。
她隻好坐地上等,全不敢妄動,也不知道燕玓白在琢磨什麼。
這夜間,隻有他們一前一後的呼吸。
終于,燕玓白似乎想到什麼,冷笑一聲突然變臉,拔高嗓發難:
“好大膽子,竟敢對陛下的喜好污言妄語!抄你九族!”
果然?楊柳青順溜趴地上求饒,她之前就沒理由地覺得燕玓白不可能這麼平和。像是暗戳戳憋大招。
怕還是怕,然她也沒忘顫着膽子解釋一句:
“奴不是故意的,奴——”
雖然鄧猛女就是故意的,她也不能直說是。實在要死…就死吧。
燕玓白得意她求饒的模樣,就像他懲治宮人時的那般。他見不得人高興,就愛看人怕得哆嗦。
膽敢質疑他的品味,這仇要是消了他就不是皇帝。
但,燕玓白眯眼。
這個宮婢曲編得别緻。可以留段時日,逼她編些新曲再殺掉。
少年自得一勾唇,如同這幾年來調戲所有妃子一般,輕佻道:
“擡起頭來,讓朕好好看看你。”
楊柳青:…不是。
他沒認出自己?
她一噎,低聲:“奴醜陋不堪,怕污了陛下的眼…”
“能有多醜?”燕玓白嗤,忽地陰戾道:
“你怎麼知道我是皇帝?”
這什麼腦回路?楊柳青還是乖乖的:
“陛下方才說了朕。”
“…哦。”燕玓白臉上突然有點挂不住,黑臉:
“擡頭,朕看看你的醜臉。”
楊柳青抿唇,聽命一點點直起身體,對燕玓白揚起臉。月光皎潔,少女五官比白日裡更柔緩不少。少幾分沉悶,減幾分平庸。
所謂月下看人,自有一股朦胧美。何況,楊柳青很規矩地耷着眼皮。她睫毛很漂亮,眼下倒影兩排絨嘟嘟的小刷子。
是以燕玓白被迷惑了,再度眯眼。
不出彩。
不動人。
很不怎樣。
但也不算很醜。
他便道:“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