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終于找到了落腳處,有一句沒一句的,酒壇子就見了底,爹也再沒醒過來,他常說不負人間一場醉,誰料醉死告别人世間。關靥把兜兒掏的比臉還幹淨,這才讓爹入了土。
坐船?關靥沒再想過。那天她餓的稀塗,看人都是重影,兩個,不,是一個留胡須的中年男人朝她走來,打量着她沒長開的身闆,看得出神。
瑭水城雖小,卻占着通南貫北的好地勢,四通八達是晉國流民集散之處,每年秋後,大批從各處發配來的流民便會聚在這裡,年老的去嶺南種地,壯年的便去漠北築城,少年被人沽摸着相貌底子盤算着價錢,晉國顯貴風行怪癖,最喜稚嫩少年的軟腚,若覓到個姿态風流,模樣拔尖的,一人就值十金不止,可比皇都花魁還要稀罕。
“走開。”關靥朝胡須男甩手,自己餓脫了相,難不成被人當成個男娃子,“找錯人了。”
胡須男大概真沒看出她是個女娃,聽到軟中帶倔的女腔,眼中流露處一絲憾意,但見她孤零零一人,還是好奇的往關靥身前又走了幾步,“多大了?”
“十三。”關靥仰頭,忽的又道,“也可能十四,不記得了。”
胡須男搖頭,“看着也就十歲出頭,小了些,怕是做不動。”
有事做?!關靥蹦起身,撸起袖子向胡須男展示着膀子上可以忽略不計的耗子肉,“做的動,什麼都行,隻要有飯吃。”見胡須男似要轉身離開,關靥尋了個叫賣的馍馍攤,扛起一滿筐馍馍穩穩的走了好幾步,“要不是餓了兩頓,再加一筐都能撒開跑。”
胡須男撚須瞧着女娃的髒臉,臉雖是黑糊,那雙眼睛卻烏亮有神,發髻雜亂混着草屑,但發根處幽黑分明,四肢細長手腳靈活,要力氣也有些,若能梳洗一番,應該也是康健聰慧的模樣。
關靥把馍馍筐又扛高了些,“行是不行,你說句話。”
胡須男笑了聲,若非是實在找不齊人手,也不至于找這女娃,想着摸出兩枚銅錢扔給邊上的攤主,對關靥道:“暈船不?”
關靥放下筐舒展着筋骨,“沒坐過,哪知道?”
胡須男大手撈出兩個馍馍遞給關靥,“這是定錢,明日午時碼頭找我,上了船,馍馍管夠。”
“下了船呢?”關靥咬了口馍馍囫囵吞下,“還管不?”
“要老天爺賞飯吃,又豈止是幾個馍馍?”胡須男詭詭一笑,“最後再問你句,刀山火海,龍潭虎穴你也敢去?”
關靥攤手,“吃幹抹淨,不去拿什麼還你?”
為了混口飯吃,關靥爬上了那艘駛向未知的大船,才上船關靥就知道自己着了胡須男的道,船裡船外他居然隻雇了自己一個雜役?還真看得起自己這幅小身闆。
除了關靥,船上其他都是十來歲的少年,有男有女,雖然穿着破舊粗衣滿面風塵,但膚肉都還是白嫩細膩,說起話來很是文氣,女孩子嬌嬌滴滴,浪頭打來船就晃蕩了幾下,居然還嘤嘤哭了出來。
閑時關靥也在想,這船是去哪裡,但又覺着,去哪兒不都一樣麼,瑭水城,或是苦湯鎮,都是為了有口吃的。
在一場風浪過後,船艙裡開始了對這次航行的讨論——有個話音帶官腔的少年挺直腰闆,說的煞有其事,他一口咬定這船是往東瀛開,因為他聽爺爺講過徐福東渡求仙丹的故事,徐福帶着童男童女去往東瀛,就像現在他們這隻大船一樣。
關靥緩下拾掇的動作,豎起耳朵好奇聽着。
——“咱們也是去求仙丹的。”官腔少年看向圍坐在角落的幾個女娃,“可是咱們男多女少…到了地兒也不夠分呐。”
官腔少年審視過幾個女娃子的長相,眼神定在關靥的髒臉上,嫌棄道:“不夠分也不要你。”
艙裡爆發出難得的笑聲,剛剛才被風浪吓哭的女娃也笑開了花。官腔少年名叫宋勉,爺爺在朝中還是個三品官,幾月前貪了赈災的銀兩,自己打入天牢不說,家人流放仆人變賣,雖然家中遭了變故,但仗着家人做過大官,宋勉一路總愛冒頭,當慣了少爺,落了難也高人一截。
——“咱們大晉不行丹藥之說,怎麼會是去求仙丹?”有人提出質疑,“再說,這船是往南開的,也不是去東瀛的水路啊。”
宋勉一時語塞,半晌憋出了句,“那你說說,咱們是去哪兒?”
那人張着嘴,哼了聲道:“我就是看不慣你唬人,去哪兒,鬼知道。”
——“滄浪島。”
這聲音陰森沙啞,還帶着幽幽詭異,乍得一出口,真像是野鬼低咛,讓船艙裡的人個個寒毛豎起,膽小的女娃縮緊身,連關靥聽的都哆嗦了下。
說話的是個穿黑色粗布衣的少年,上船也有幾天,他從不與人閑話,“滄浪島”這三字是他第一次開口,大部分時候,他都是獨自坐在船頭,迎着鹹澀的海風昂臉沉默,要不是風浪,這會兒他應該還在船頭。如果說旁人嫌棄着關靥,那這個人,應該是嫌棄着其他所有人。
關靥聽胡須男叫過他一聲“阿九”,阿九,就是他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