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打算回城的,爹說,趕路辛苦,你娘身子重有些吃不消,他們便打算過一夜就回頭,哪想到,次日就聽說——陸家滿門,已在菜市口…斬首示衆,不止陸家,其餘四坊主犯也一同斬殺,以儆效尤。
從封城到斬首,不足整三日,三日,大理寺就查出了真相?三千彎弩,又是哪個幹的?沒個說法,怎麼就滿門抄斬了呢?
娘堅稱,是有人要禍害天鹄坊,不對,是禍害五大坊。理由很簡單,關嘯天你這個天下第一鑄師還沒擒拿歸案,那證據鍊就不完整,既然有漏洞,怎能草菅人命?還是幾百條的人命!草草結案必有妖情,娘搖着爹的膀子:他們是冤枉的啊!
榮都,是一定不能回去了。幾大坊主都掉了腦袋,自己回去不等辯駁,定是也成了刀下冤魂,關嘯天不怕死,就怕死的不明不白,他知道,要自己也白死了,那所有人,便都白死了。
打關靥出生到十三四歲,關家從未在某處待超過一個月,有幾次爹娘覺得應該差不多了,都三年五載了還沒個頭?才打算好好安頓,朝廷的文書就到了城裡縣裡,不是查封作坊,就是抓拿鑄師,但凡有點手藝的,都要被傳去衙門對着關嘯天的畫像細細辨認。
日子久了,逃也逃出了經驗,每到一處,他們便會以逃難為名,到郊外農家求一處柴房住下,娘替人做些針線,爹幫人幹些農活,碰上縣裡有私營的鐵匠坊,爹手癢也想試試,這活兒得勤練,幾月不碰就手生,爹當然不會蠢到炫技,大多時候他就在一旁窺望,待打鐵師傅來了,恰到好處的上前頂幾手,有時也幫人燒燒料賺些盤纏,關靥七八歲蹲在旁邊瞅着,嚷着自己也要學。
“鑄師沒有女的。”有人驅趕着關靥,“一邊兒玩去。”
爹聽了這話就來氣,當然他不會當面惹事罵出來,那晚,爹告訴關靥,“别聽這幫沒見過世面的人瞎嚷嚷,誰說鑄師沒女的,我就知道一個。”
關靥不信,沮喪道:“打鐵需大力,女子吃得少力氣小,鏟子都揮不動,扛不動包燒不起料,更掄不起幾十斤的大錘,爹你唬我。”
“騙你是這個。”爹豎起小指頭,“爹先教你一首詩。”
—— 晉國劍手三千人,朝歌劍術初第一,雙十年華芬芳時,一舞劍器驚華亭。
這詩寫的,是一位叫朝歌的女子,她擅劍法,精鑄術,晉國民間秘術多是傳男不傳女,但朝歌家,明明還有個弟弟,爹娘還是把家族秘術技法傾囊傳授予她,她也沒有辜負家族的期望,她天賦異禀,又刻苦好學,再複雜的技藝一點就透,又能融會貫通,集各家所長,十六歲就熟識世間百十種鐵英礦石,更能根據各種鐵英的特□□雜搭配,使之達到超出單一礦石的威力,十八歲就能親自鑄劍,劍呈五彩金色,薄如蟬翼又削鐵如泥,還自刻“朝歌劍”于劍刃,年紀輕輕俨然已有大匠之風,前途不可限量。
“我要拜她為師!”關靥又驚又喜,“我也要做女鑄師,女劍手。”
“還挺貪心?”爹好氣好笑,“這輩子能做成一件已屬不易,做鑄師吧。”
“為什麼?”關靥拾起根樹杈子揮舞了幾下,“劍手多威風。”
“血弩案後,朝廷清剿天下大小鐵器作坊,如今此風愈演愈烈,居然連農具作坊都不放過,日子久了,世上鐵匠越剿越少,敢做這行的也越來越少,世間無鐵器,如何務農,如何強兵,如何護國?兵器都沒了,劍手?劍在何處?總不能像你一樣比劃個樹杈子吧。”
關靥聽得在理,扔開樹杈子,認真道:“我聽爹的,我做鑄師,我要燒料,打鐵!”
關嘯天露出欣慰之色:“打鐵得養精蓄銳有大勁兒,趕緊去睡吧。”
關靥跑開又跑回來,“你說的那個朝歌,人在何處,有她在,劍手總不會無劍可用。”
“死了。”娘旁聽了半天,終于插上了嘴,“可惜了那白色的焰火,才燒成一次,就絕了迹。”
——“她叫,陸朝歌。”
後來關靥才知道,爹口中的這個女子,就是天鹄坊陸家的大小姐陸朝歌,她死了,死在了陸家被滿門抄斬的那天。
——“你知道血弩案。”
裴初打斷了關靥的思緒,“把你兩隻手伸出來。”
關靥握緊雙拳别在身後,裴初語氣強硬,“伸出來。”
總不能,殺他滅口吧。關靥低歎一聲張開雙手,這一看就是少女手心,膚肉鮮嫩潤白,不用觸碰就知有多軟糯,但這也是一雙鑄師的手,鑄師燒料打鐵,都需雙手握力,再雄壯大力的鑄師,為求受力均勻,都不會單手做活,尋常做活多是單手生繭,就算用雙手,繭子也必然是一深一淺,眼前攤開的雙手,掌心與虎口繭子位置一樣,大小深淺都幾乎一樣,除了鑄師,沒有哪行哪業是這樣的受力。
“少主…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關靥咬唇。
“就現在。”裴初呼出口氣,“果然被我猜中。”
詐我啊!關靥才要跳起,裴初幽幽又道:“從你剛上島,裴匕就和我說起過你,有人見過你的手,像是燒過料的,畢竟是裴匕許你留下,他不敢告訴我爹,又怕哪日你惹出事來,他被安個知情不報的罪過,便與我提了嘴。”
“那少主為什麼今天才問我?”關靥不解。
裴初輕笑了聲,“上了島便出不去,一輩子困在這裡,你是什麼人,是什麼來曆,還重要嗎?留下也是天意,不如,與我們一道好好活着。”眼前關靥面容純良,一身犟骨,笑起來淺含雙靥,像極了初見的江暮雲,江暮雲也有一對可愛的笑渦,隻是跟着自己久了,就不常見她笑了,“要不是将要出島,你的事我不會多問,這會子我開了口,關靥,你還打算瞞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