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小馬就捧不住了。”阿九倚樹駐足。
深坑刨開,關靥連衣帶骨放進坑底,幾人将土填上,又尋了些草木遮蓋,見與周圍無異,這才放下心。
“要不要做個記号?”小馬搓着滿手的泥濘。
“難不成還會有人來找這屍骨?”馮十三頓覺好笑,“這麼多年了,要不是咱們歪打正着,化骨成灰都沒人找得到。”
“這地方也不難記。”關靥拔出短刃在阿九倚着的樹幹上畫了個十字,“這不就行了。”
“走了。”阿九直起身。
關靥一步三回頭,也不知怎的,土裡好像有什麼舍不下的一般,懷中沉沉,關靥捂緊心口,深吸了口氣不再去看。
子夜時分,劍閣裡燈火通明,忙了整日裴匕也是困倦,他知道今夜,坊主父子定有許多話要說,自己回去歇着也無大礙,但,他知道自己閉眼也是無眠,此别不知歸期,滄浪島有他守了三十年的興國坊,也有他舍不得的人。
“斷劍奇恥,爹是要把斷了的流金劍也帶去榮都麼?”裴初垂目翻着手裡書卷,沒有看一眼父親。
裴淵摘下懸着的斷劍,“我今日去了老宅,拜祭了你太祖父,他告訴我,裴家得帶着斷劍回榮都。”
“死人還能告訴你?”裴初嗤笑了聲,“爹是遇到魔障了吧。”
裴淵沉默着擦淨每一截劍刃,愛惜放進準備好的劍匣,“興國坊重回榮都,你好像并不高興。”
“我高不高興,對爹而言并不重要。”裴初咳了幾聲又翻書卷,“有沒有我,更加不重要。”
“我知道你絕不會和大家回榮都。”裴淵合上匣蓋,悶悶一聲震動着父子的心腸。
“回?”裴初又覺好笑,“島上沒人從榮都來,連你自己也是,何談一個回字?榮都天子之城,雲谲波詭,卧虎藏龍,兒子勸您一句,切勿高看了自己,高看了興國坊,今日的興國坊,除了一口天爐死物,再沒什麼能呈予皇城貴胄的。”
“流星劍的鑄師,也是死物嗎?”裴淵面露奇離之色,“此人不論是誰,都會跟去榮都,有他在,興國坊,還是當年的興國坊。”
“兒子隻希望,爹不會後悔。”裴初擡眼對峙,“太祖父讓你帶走斷劍,又有沒有告訴你,流金劍因何如此?他幽閉二十年,又參悟出什麼?”
“他不需要參悟出什麼。”裴淵今日心情甚好,并不想與還在病中的兒子過多争執,他已經迫不及待要回去榮都。
裴淵記得祖父與他描述過皇城的景象——那裡有連綿不覺的城牆,如山巒般巍峨,有縱橫交錯的街道,熙熙攘攘,好不熱鬧;那裡有仙境般的夜市,暮色降臨,市集燈火如白晝,與星月交相輝映,流光溢彩,有無數的商賈和旅人,他們開門生意,歡聲暢談;那裡有最恢弘的宮殿,紅漆牆頂,琉璃磁瓦,鑲金邊,雕異獸,白玉階,珍珠簾,有世間最厲害的劍手,傲立大殿之上,脫鞘天子座前。
祖父說,裴家終有一日要重回榮都,這一天,将在他身上達成。
——“世間無坊能熔的流星石,在興國坊鑄成。”裴淵聲音因激動發着抖,“初兒,你還不明白麼?天命,在興國坊。”
“如果,天子又得天外飛石,同樣的法子,您還會再用一次?”裴初按下書卷,幽看父親抽搐的臉肉。
“為何不用?”裴淵張臂,“再用一次,幾次,有何不可?”
“爹不會真的以為,流星石是因人殉爐才熔的吧。”裴初徐徐誘之。
“你還在因她怪我。”裴淵收起臂膀負手而立,“不論因何而熔,都是老天在幫咱們。”裴淵躊躇片刻,歎了聲道,“縱使你不想,爹還是要問你一句,要不要和我們一道…”
“我哪裡都不去。”裴初不假思索,聲如細針落地,又如刀斬果決,“我留在這裡,我也會去太祖父的墳前,聽他會不會告訴我,他二十年悟出了什麼。”
“随你了。”裴淵心冷如冰也不願再多說,“裴匕會替你安排好所有,若有一日你想通,自會有人來接你。”
“爹料定不會再回來了?”裴初擡起頭。
“回來?”裴淵推開劍閣大門,疾風卷袍,翻湧如浪,“有你守着,我回來做什麼,沒有人會回來這裡,沒有人會回來了。”
——“那我便用餘生和您打一個賭。”裴初回望空蕩蕩的牆壁,“我賭…你們一定會回來的。”
房門關上,如刀刃不留餘地,裴匕聞聲回頭,見裴淵眼神陰戾,頓覺寒冷徹骨,急急迎上,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緊閉大門的劍閣。
透過縫隙,裴初眼若芒星,目送着父親離去的背影,嘴角冷笑如刀鋒,直直貫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