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激戰,縱使明月皎習得縱橫之術,仍傷亡不少。
戰争是最為無情且殘酷的。
看着城内一片慘狀,營中不斷擡進來缺胳膊少腿的傷兵,明月皎面色凝重,找來了吳将軍,低聲交代了他些什麼。
吳将軍雖詫異,他想要提出異議,卻也知情況特殊,隻面色沉重的退了下去。
明月皎也沒閑着,她幫着挑水煮藥,見過太多血腥的她幫傷殘包紮也是得心應手,遠比為自己包紮的時候有耐心的多。
天氣雖冷,過度勞累之下她額間仍舊冒出一層薄汗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将軍回來了,看見明月皎正幫着傷殘縫合傷口,他眉頭輕皺:“大人無需親自動手。”
明月皎動作未頓,她将線頭剪斷,等到完全縫合好之後方才回身看向吳将軍。
她知曉吳将軍是關心她,于是放緩了語氣:“人手緊缺,咱家正好會這些,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吳将軍微微一怔。
而後他微微露出一個笑容來。
不愧是謝钰的孩子,便連說話都一般無二。
而後他才想到自己過來要說的話:“大人,對面同意了您的請求,休戰一日。”
明月皎微微揚眉,似乎并不驚訝:“咱家知道了。”
吳将軍說完便去忙其他的了,而明月皎活動了下筋骨,繼續手頭的活計。
……
殘陽如血,灑在西域的廣袤大地上,鹄陽關宛如一座孤堡,靜靜矗立在風沙之中。明月皎面色冷峻,目光堅定地望着遠方。
她鼻尖輕輕聳動,對身邊的侍衛說道:“清點人數,咱家今夜要焚屍。”
“什麼?大人萬萬不可……”那侍衛聞言忙出聲阻止,可明月皎有些不悅的打斷他的話。
“咱家不想說第二遍,去吧。”
明月皎的眼眸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可……”那侍衛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再說什麼。
她的目光落在侍衛身上,卻見他往相反的地方跑去。
不一會兒吳将軍匆匆趕了回來,他面色不解:“大人為何要下令焚屍?”
明月皎沒有看他,她的目光似穿過重重風沙,看向了更遠的地方,良久,徐啟唇道:“今城中困厄,地僻旱荒,水脈稀缺,若不火化屍身,疫病恐将肆虐。”
吳将軍知曉明月皎的良苦用心,但他開口道:“可百姓們不懂這些,大人可知本地風俗,若是焚屍恐怕會引起不滿。”
“咱家知道。”明月皎道:“可是将軍,若疫病降臨,我們便一點勝算都沒有了。”
“将軍你說,是活着的人更重要,還是保護逝去之人的屍首更重要?”
吳将軍不說話了。
“逝者已矣。”明月皎喟然長歎,她将目光轉向吳将軍,“咱家來時攜金銀若幹,煩将軍遣人饋于傷亡慘重之家室,以慰其痛。”
“待人數勘畢,咱家當親理焚屍之事,以安亡靈。”
吳将軍定定看着明月皎,而後鄭重道:“好。全憑大人吩咐罷。”
兩人走下城樓,說話間,卻突然有人沖了出來,旁邊侍衛阻擋不及,一道寒光閃過,刀鋒直指明月皎的命門。
吳将軍大驚失色,想要阻攔卻已來不及。
然而明月皎卻似早有察覺,她身形微動,在刀尖襲來時側身一閃,那鋒利的刀刃險之又險地擦着她的衣衫劃過。
來人一擊未中,借着趔趄順勢一個轉身,再次揮刀攻來,刀光霍霍,如奪命之蛇。明月皎眼神冷靜,腳下輕點施展輕功,向後飄然而退數丈之遠。
此時吳将軍也拔劍出鞘指向來人,他大喝一聲:“何方狂徒,竟敢行刺!”說着便要挺劍而上,卻被明月皎擋住下了。
剛才事出突然,她沒有看清來人面龐,現在她似乎認出了來人,于是對上吳将軍不解的眼神時,明月皎輕輕搖了搖頭。
來人是個老者,他鬓發斑白,面黃肌瘦,看向明月皎的眼中充滿怨恨:“你這奸賊,不敵樓蘭大軍也就罷了,如今還要毀掉我兒的屍體,讓他不得安葬啊!”
那老者悲憤交加,眼眶通紅,手中的刀依舊顫顫地指着明月皎,身子因激動而微微發抖。
吳将軍聞言面色轉變,才知曉他是亡者家屬,臉上露出一絲痛惜,于是緩聲道:“老人家,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城中封閉,疫病一旦蔓延,将會有更多無辜之人喪命,到時這城中便再無甯日了呀。”
可這話在老者耳中便隻是台面話,他現下悲痛萬分,隻當吳将軍竟同明月皎成了一丘之貉,他怒吼道:“我兒為國捐軀,本應入土為安,怎能遭此焚屍之辱,你這說辭不過是狡辯罷了,我今日定要你們給我兒一個交代!”
吳将軍在旁焦急道:“老人家,大人此舉确是為了全城百姓着想,您且先放下刀,咱們好好商量。”
可老者充耳不聞,隻是死死盯着明月皎,那眼中的恨意似要将她吞噬一般。
明月皎撥開吳将軍下意識阻攔在她身前的手,她不顧危險上前一步,聲音聽不出喜悲來:“咱家就是要焚屍,這是軍令,不容更改。”
“您痛失愛子,此等悲恸咱家感同身受。令郎奮勇禦敵,其英勇之舉已銘刻衆人之心,咱之所為,非為亵渎,實乃護佑全城百姓之性命。若因屍身處置不當,疫病肆虐,萬千生靈塗炭,想來令郎十九在天之靈亦難安息。”
她直視老者的雙眼道:“待難關過後,咱家定會為令郎及諸烈士舉行隆重祭禮,立碑銘記,使他們之名永傳于世。”
“你……記得我的孩子……?”老者渾濁充滿憤恨的目光變得迷惑。
“咱家記得。”
她的聲音變得柔和:“您是鹄陽關最有名的楊屠戶,您的孩子是陪咱家一同沖鋒陷陣的楊十九。”
明月皎取出随身而帶的錦囊,她從無數牌令中精準找到屬于楊十九的那一枚遞給老者。
那老者突然痛哭出聲,他沒有接過牌令。
“我的十九,我的十九啊……他還那麼小……我每夜都夢見他,每夜都夢見他告訴我他好痛……他好痛啊……!”
老者終是扔了手中的刀,失魂落魄的踉跄而去。
明月皎心中也有些不好受。
雖然她面上沒有表情,可老者的話萦繞在她耳邊。
每夜都夢見逝者嗎……
明月皎平複了下自己的心,而後向旁邊的人吩咐道:“派人去送送他。”
“是。”
……
是夜,月涼如水,鹄陽關内一片死寂。
風聲呼嘯而過,似鬼哭狼嚎。幾片烏雲像讨命鬼一般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明月皎獨立于庭院之中,身影在月色下顯得孤寂而清冷。
卸下沉重的盔甲,她隻着一襲白衣的身姿看着格外單薄。
明月皎點燃手中的火把,火光照應着她俊美無雙的妖冶面龐,她似暗夜之鬼魅,前來渡走幽幽亡靈。
明月皎望着那尚未開始焚化的屍身堆放之處,心中五味雜陳。
她并非第一次見屍橫遍野,隻是原本以為自己早已麻木不仁,沒想到自己看到此情此景仍然悲從中來。
那一個個冰冷的身軀,或殘缺不全,或扭曲變形,更有甚者已經開始腐爛,曾都是鮮活的生命,有血有肉,有笑有淚,有對生活的憧憬與期盼。
兩日前他們還随她一同披甲上陣,如今隻剩她為他們祭奠。
他們或為家中頂梁柱,或為膝下弄潮兒,而此刻,皆化為這無聲的慘烈,消散于樓蘭的風沙之中。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生命在眼前消逝,徒留滿心的惆怅與悲涼。
“沒事的。”她在心中輕輕呢喃。
終有一日,她會在黃泉之下與他們相見。
她想,這一天或許不會太遠。
“鹄陽風悲血映紅,英年赴難志豪雄。
身消此境魂猶念。
親者淚,灑碧空,盼君歸來路千重。
今祭汝,酒一盅,願安息,來世逢。”
明月皎點燃草席,熊熊烈火燃于空中,她眸底驟然被照亮,英姿在火更雍容。
……
結束之後明月皎沒有回去休息,她于城樓上枯坐一夜,眼睛一直盯着京城的方向,直到紅日初升。
是冬天的紅太陽、在破曉後、也在黃昏後。
那麼紅,那麼遠,而它的光芒卻沒有一絲照在大地上。
明月皎抱緊雙臂,冬日的太陽,好冷。
她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