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日頭甚好,天光朗照,均勻鋪在太子府的飛檐廊柱上。
元懷英一襲青衫,閑坐在臨窗的榻上,膝上蓋着一張淺色薄毯。幾縷陽光透過雕花窗格落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一本《貞觀政要》被他随意地反扣在薄毯上,書頁被風吹開幾頁。
他目光落在石階上,專注地盯着那些在光影中跳躍的小金點,那是檐下風鈴反射出的光輝。
身後内侍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樂呵道:“側妃娘娘的手藝就是巧,這風鈴在這挂了這麼多年,日曬不裂,雨穿不腐。”
“老奴家那小孫女,最喜歡聽風鈴聲了。前些日子,她還央着老奴給她尋一個這樣的風鈴,老奴一直遍尋不得。今兒個擡頭一看,可不就近在眼前麼。不知殿下可否準許老奴,向娘娘讨教一番,學了這做風鈴的手藝,也好叫家裡的小丫頭開心開心。”
說罷,他睨着元懷英臉色,又繼續道。
“殿下若不反對,那老奴現在就腆着臉,去請娘娘過來了?”
内侍活了這麼多年,早成了個人精,見主子不說話,隻當是默認,笑眯眯便要去請。
哪知剛走出沒幾步,太子側妃李扶光就不請自來了。
她一身素淨衣裙,因行動急促,裙擺尚未停穩,便徑直站到元懷英面前,連象征性的禮節都省了,隻冷冷一句,“喝藥。”
元懷英擡頭瞧了她一眼,神色如常,對她這番做派,早已是見怪不怪。倒是旁邊的内侍吓了一跳,拍着大腿連連請罪。
“哎呀,都是老奴糊塗!竟忘了殿下喝藥的時辰,還勞娘娘您親自送過來,真是罪過,罪過!”
說完,他又話鋒一轉,“那既然娘娘您都親自來了,老奴這就下去燒壺熱茶,正好這爐子裡的茶水涼了,也該換新的了——”
“不用。”未等元懷英開口,李扶光便極快地打斷了内侍的話。
她視線徑直落到元懷英身上,手中端着的藥碗一送。
内侍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堆着笑臉連連點頭,悄然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
元懷英目光隻在那碗藥上停了一瞬,随即視線緩緩上移,落到李扶光臉上。
她站得筆直,眼中一片冷漠,沒有半分柔情可尋。
再想多看兩眼,人就不耐煩了。
他垂下眼眸,盯着碗中琥珀色的液體,沉默片刻,終是伸手接過,仰頭一飲而盡。
李扶光見他喝完,又道。
“張大人在花廳等你。”
她說完便走,毫不拖泥帶水。
元懷英望着她的背影,神情晦暗。喉間藥味還萦繞不散,平白讓人反胃。
一時間竟分不清,是藥苦,還是心澀。
他緩緩阖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面色已恢複平靜。
身旁的内侍偷偷擡頭,瞥見這一幕,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說,隻默默垂下頭,不敢打擾。
“去請張大人過來吧,還有,這樣的事,以後不要再做了。”
内侍聞聲,心頭一顫,忙不疊地低頭應是,弓着身子緩緩退下。可才走了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頭。看見殿下臨窗靠塌,微微出神。書卷掉了也不知道,薄毯一角也松松垮垮地垂着。
整個人輕薄的像一頁紙,随時能被風卷走。
不多時,廊外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接着便是一道清越之音。
“殿下。”
張歧安步履穩健,朝他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禮。
元懷英聞聲擡眸,目光從恍惚中收回,他擺了擺手。
“嗯,你我之間,無須多禮。上次讓你查的事,情況如何了?”
張歧安聽到這話,神色頓時一斂,沉聲道。
“殿下猜測的果然沒錯,此次祈福道場,的确有人暗中不軌。”
“聖上将這事交給了工部,并着戶部批銀一百萬兩以供買辦。但下官暗訪得知,戶部實際撥付到工部手中的銀兩,竟隻有三十萬兩。”
元懷英聞言,眼中露出一絲寒意,“那剩餘的七十萬兩銀子呢,憑空蒸發了不成?”
“這個倒不知。”張歧安搖頭,“下官曾試圖追查,但卻發現,戶部上下似乎都長着同一張嘴,咬死了不肯透露任何情況。”
“可怪就怪在,七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工部是要實打實,用這些錢來采買的。如今少了這麼多銀子,他們卻甘心吃下這個悶虧。換作普通官員,恐怕早就上報了,可偏偏也沒一人吱聲。”
“那你可調查出什麼結果來了?”
張歧安沉默片刻,低聲道:“下官慚愧,暫未查明其中緣由。”
元懷英‘嗯’了一聲,也沒怪他,隻道。
“那你盯緊了他們,七十萬的窟窿,不可能悄無聲息就填上了,總會露出馬腳。“
”注意安全,盡量不要打草驚蛇,隻在暗中調查即可,這事我會進宮奏明聖上。”
話音剛落,元懷英卻突然低下頭,擡手掩住了唇。緊接着,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從他口中傳出。應是方才一口氣說話太多,又剛喝了藥,喉嚨口被冷風一激,竟一下子止不住了。
“殿下!”張歧安神色一變,忙上前一步,卻又躊躇着不敢靠得太近。
内侍聞聲,手中捧着一盞溫水,匆匆趕來。
元懷英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他努力平息着咳嗽,再開口時,聲音嘶啞。
“不妨事……張大人,你繼續盯着便是,切記不可輕舉妄動。”
“隻是。”他突然低聲自嘲,“我這副殘敗身子,居然也值一百萬兩雪花銀。”
“殿下,您可千萬别這麼說!”内侍一聽這話,眼圈頓時紅了。
“您吉人自有天相,這次祈福道場有萬神庇佑,殿下您必定會福澤深厚,安然無恙。”
“行了。”他打斷内侍的話,目光轉向張歧安。
“你身子是不是也還沒好?先回去吧。這裡有他伺候就夠了。”
“是。”
——
謝府
“小姐,您這手背是在哪裡傷到的呀,怎麼傷口這般深?”璞玉一邊小心翼翼地替謝令儀塗着藥,一邊心疼得直皺眉,“往後,隻怕是要留疤了。”
“嘶。”謝令儀手腕一瑟縮,眉頭不自覺蹙起。
小姐,這是怎麼了?可是奴婢弄疼您了?”她急忙放下手中的藥膏,神色慌張。
“沒事,有點疼,你繼續吧。”
“好,那奴婢再輕一點,不過小姐您這傷口是怎麼來的?”
謝令儀眼睛閃了閃,“不小心被抓傷了。”
“誰這麼不長眼,敢抓小姐您。”璞玉聞言,立馬柳眉倒豎,“要不要奴婢出手,好好教訓一下那人,給您出出氣?”
“不用不用。”
謝令儀忙擡手安撫住她,她還犯不着跟一隻貓計較。
“對了,上次讓你打聽的事,怎麼樣了?”
“小姐是說短衣幫那群人?”
“對。”
“奴婢打聽清楚了,他們就住在城東的一處廢舊宅院裡。小姐是想聽戲了?您一聲令下,奴婢就把他們請過來。不過,他們魚龍混雜,不能在府裡唱,得另尋個地方。”
“不着急,咱們先過去看看。”
“好,那奴婢先幫小姐包紮好傷口,省得再磕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