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洵風站着不動,璞玉在聽了自家小姐的吩咐之後,已滿臉獰笑,磨刀霍霍向着他了。
一側的謝栩心中暗笑,看出兩人各懷心事,也極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棚内霎時隻剩下謝令儀與張歧安兩人。
“洵風嘴上一向沒個把門的,你不要在意。”
“嗯。”謝令儀臉上青白之色還未消,頭偏過去,眼神閃爍。
“你今日過來,是有什麼事嗎?”張岐安不着痕迹看了她一眼,溫聲道。
“沒什麼大事。”她語氣随意,“一時興起,就過來看看。”
多日未見,自己上次近乎自暴自棄的話,好似還萦繞在耳邊。反觀張歧安倒是神色如常,仿佛那場争執從未有過。
哼,如此一來,倒顯得她斤斤計較,小肚雞腸幾分。
“吉祥和如意很好。”
“什麼?”
張岐安突然沒頭沒尾冒出這一句,讓謝令儀一時愣住。半晌,她才想起來這兩人是誰,耳邊又聽他道。
“多虧了你給的銀子,他們早在雨勢變大前,就搬離了這裡。”
“哦。”謝令儀心放下來,起身放下茶盞,便打算離開。
本來她此行,也不是為了張岐安。如今意外得知那兩個小孩安然無恙。那他們之間,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恰好此時,卻見棚外又陸續進來五六個災民,手中都拿着碗,顯然是來領粥的。
張岐安見狀,便立刻抄起桌上的鐵勺忙碌起來。災民漸多,他一時難以應付,便無意識喚了一聲。
“容君——”
話音剛落,兩人皆是一怔。
謝令儀心頭一震,被這句熟悉的腔調,生生釘在原地。沉默半晌,終究沒有離開,而是走到他身旁,幫忙分饅頭。
兩人默契地幹活,沒有多餘的言語。
“小娘子面色不佳,大人是不是惹她生氣了?”一位年邁的婆婆看了他們許久,終是忍不住開口調侃,“夫妻之間哪有隔夜仇,多是床頭吵架床尾和。”
謝令儀還沒來得及反駁,又聽她對着張岐安道:“大丈夫肚裡能劃船,你娘子這麼賢惠漂亮。你呀,态度放軟點,多說幾句好話哄哄她,說不定她就不生氣了。”
張岐安低眉順眼盛着粥,聽到這話,嘴角漾着似有若無的笑意,餘光瞥了一眼旁邊的謝令儀,并未作聲。
“小娘子你說,對不對?”婆婆見他不說話,又轉頭一臉慈祥地去問謝令儀。
“我......”謝令儀被問得猝不及防,手中動作不由慢了下來。
見此情形,張岐安适時開口,“大娘,這是您的饅頭,拿好。另外待會就不用再回去了,那邊地勢高的地方,已經搭好了棚子,晚上,去那歇息就行。”
婆婆聞言,瞬間将注意力轉移到手中的饅頭上,連連點頭,“哎,好好好,還是大人想得周到。”
待她走遠,棚内重新歸于平靜。謝令儀低頭看着鍋中的饅頭,腦中亂成了一團。
張岐安沒再多言,隻是低眉斂目,将最後一碗粥遞了出去,随後淡淡道:“馬車還未好,你若不急,不妨再坐一會兒。”
謝令儀盯着那些災民佝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面色有些怅然。
“你為何要來幫這些人?明明你的職責不是這些。”
張岐安正刮着鍋中最後一點殘渣,聞言擡頭看她。目光從她恍惚的臉上掠過,落到她袖口粘着的饅頭屑上,随後從懷裡掏出一方幹淨的絲帕遞給她。
“容君。”
這第一句說出了口,第二句再喊,仿佛是再不過水到渠成的事。
“我記得我從前......”他聲音一頓,見謝令儀沒注意到,又改口,“我生下來時,不足月,從娘胎裡帶了一身病。其他都不算什麼,最要命的是咳疾。”
“那時,全家人聽着我沒日沒夜地咳嗽,都心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尤其是我娘,還在坐月子,終日以淚洗面,覺得自己沒護住我這個孩子。”
“後來,她無意間聽一個大夫說,民間有種偏方,若是家中小兒久病不愈,需吃百家飯。百家飯聚百家福,有了衆人的護佑,孩子便能平安長大。”
“可這偏方到底是真是假,無人知曉。可我娘信了,她不顧家中人的反對,穿上荊钗布衣,挨家挨戶去敲門,求飯。”
“百家飯不夠,她要千家飯。”
“每家一筷子米,當真湊了一碗滿滿當當,顔色各異的飯。我吃下之後,咳疾果然大有好轉。”
張岐安低聲笑了一下,聲音裡透着感慨,“然後,平平安安活到了現在。”
“所以,容君。”他轉頭望向謝令儀,語氣微沉,“我為什麼要幫這些人?因為我仰仗信仰長大,正是那些陌生人的信念和善意,才有了今天的我。我不希望看到信仰被利用、被煽動,去做一些不恰當的事。”
“其二。”他微微側身,眼神堅定,“這雖不是我職責,可大丈夫生于天地間,讀的是聖賢書,走的是青雲道。既然看到了苦難,就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治國平天下是大志,可天下從來不隻是聖賢書上的隻言片語,而是書外有血有肉、為生計奔波勞累的人,是千千萬萬個普通人。”
謝令儀垂眸,手指在袖間輕撚,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見。張岐安見她不說話,也不逼她,隻一味擡頭,望着棚外陰沉沉的天。
正好,這時外面傳來洵風高喊,馬車已經修好。謝令儀深呼一口氣,如釋重負,也不等璞玉來扶她,就匆忙往外走。走出幾步,抹了一把臉上的雨絲,還是忍不住回頭問。
“那太......”
“先回去吧。”張岐安好像早已預料到她要問什麼,極快打斷她。見她疑惑,又妥帖道了一句,“都已經處理好了,無需擔憂。”
“嗯。”
謝令儀悻悻點頭,招呼璞玉,上了馬車。
張岐安見馬車走遠後,方重新穿上蓑衣,踏入巷中。
——
另一頭,程惜雯目光死死盯住兩人背影,面色發沉,指甲幾乎都掐進手心。身側侍女察覺到主人情緒,望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盒,表情愈發不安,低聲試探道。
“小姐,咱們還去給公子送飯嗎?”
“呵。”程惜雯收回目光,看着旁邊元衡送過來伺候她的侍女,眼裡厭惡一閃而過,“先帶我去五皇子府吧。”
——
搖晃的車廂内,謝令儀靠在軟墊上,閉着眼,想歇息一會兒,腦中卻始終被張岐安方才那番話所占據,這幾句話攪得她思緒紊亂如麻,眉心發脹。
車外雨聲漸熄。老馬識途,拖着車輪穩穩前行,不知不覺就到了浮光院門前。謝令儀渾然未覺,直到璞玉低聲提醒,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糟糕,好像沒換衣服。
馬兒揚長脖子,打了個響鼻,院門應聲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