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安殿
元懷英一身朝服,立在殿中。雙手捧着一封信函,神情肅然。
“父皇,這是兒臣近日調查所得的證據。”他擡起頭,目光直視禦座上的元堅,語氣加重道。
“信中詳細記錄了戶部侍郎康恩泰與工部尚書陳春來,勾結地方官員,假借祈福之名,散播謠言,大肆搜刮民衆香油錢。”
他稍頓,擡手将信函呈上,“其賬本、同黨的名單,皆已附在信中,請父皇過目。”
元堅聞言,隻是稍擡眼,目光在信函上一掠而過,随後又低頭繼續翻閱手中的奏折。
元懷英見狀,心頭一緊,忍不住向前一步,語氣愈發急切。
“兒臣現在才知曉——”
他面色發青,額上青筋隐隐跳動。平時溫文爾雅慣了的人,發起怒來便格外淩厲駭人。
“為什麼明明戶部隻撥銀三十萬兩,工部卻秘而不發,還将祈福一事辦的有模有樣。原來這多出來的七十萬兩,竟是掏了百姓口袋!”
“好,知道了。”元堅依舊波瀾不驚,頭也不擡應了一句,“放那兒吧。”
“父皇,此事不能放!這些人蛇鼠一窩,欺壓百姓,已經觸犯國法。若不嚴查,恐民心不穩,難保不會引發更大的禍亂!”
“如今水患肆虐,先忙眼前事,這些小事,以後再議。”
“父皇,您從小就教導我,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①。這七十萬香油錢,關乎百姓民生大計,怎麼能說是小事?”
元堅瞥他一眼,“你身子不好,先養好身體。等祈福事了,再一一安排。”
元懷英聞言一愣,“怎麼,父皇,祈福竟還要辦?”
“是的,禮部重新商議了下,延期至重陽節。”
“可如今外頭到處是災民,水患還未解——”
他話音還未落,便被元堅驟然打斷,“解沒解決,祈福都要辦,你不用再多說了。宮門快要落鎖了,先回去歇息。”
“父皇!”
“如今正是需要銀錢的時候,貞元朝百姓六千萬名,受災農戶就有兩百萬戶。數年禾稼今年好,一夜水來迹如掃②。金水河暴漲,沖毀堤壩,漫灌五十餘裡,大片良田被淹沒。民衆死傷無數,城内米價飛漲。”
“原先五錢銀子一鬥米,如今十兩銀子一鬥米,許多人窮的都吃不起飯。我朝一年國庫稅收不過兩百萬兩,這個時候,竟還要傾半國之力,來辦一場虛無缥缈的祈福會?”
他聲音哽咽,磕頭叩地,發出沉悶回響,“兒臣請求您收回成命!”
“都瞎了不成?”元堅見他跪下,眉頭一皺,怒斥左右,“還不趕緊扶太子起來!”
兩邊太監聞言,不敢遲疑,戰戰兢兢上前攙扶。但元懷英今日本就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而來,未達目的,豈能輕易起身?
然而,對着元堅震怒的臉,再加上張歧安密信裡的含糊其辭。他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可怕的猜測。這個猜測大逆不道,稍一浮現,便令他背脊生寒,掌心沁出冷汗。
殿内死一般的寂靜,太監拉不動他,幹脆也跪伏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元懷英強迫自己穩住情緒,咽下數次唾沫,終于望着他,晦澀道。
“父皇……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這銀兩來路不正?還是說,這件事根本就是您默許的,戶部與工部不過奉命行事?”
元堅聽完沉默不語,元懷英至此已是心如死灰,再開口時,眼神都染上痛楚。
“父皇,這一百萬兩能解農戶燃眉之急,實在不該,也不能用在兒——”
“那又如何!”元堅終是怒不可遏,一聲厲喝打斷了他。他猛然起身,一掌拍在案幾上,奏折揚了滿地。
“懷英,你是太子,未來就是貞元朝的天子!天子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秉乾坤之道,掌社稷之危,受萬民供奉,有何不可?”
“你身為儲君,當知天子之尊,非尋常人所能比拟,亦非凡俗禮義所能拘束。祈福盛會,你當得起,也受得起!”
“你若擔心名不正言不順,我現在就可以傳位給你!”
“别忘了你母後臨終前對你的教導。”
元懷英還想再辯,聽到最後這句話,霎時啞口無言。
“行了,送太子回府。另外他身子不好,近期就不用再進宮了,朝政暫時交給五皇子處理。”
一句話,就關了元懷英禁閉。
——
“哎呦,殿下,您這額頭怎麼還流血了?”
元懷英一路跌跌撞撞,被太監送至宮門口。貼身伺候的内侍早已等候多時,一見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再瞧見他額角隐隐滲出的血迹,頓時心疼得不行,連忙從懷裡掏出一方幹淨的手帕,想要替他擦拭。
“這個先不要緊。”元懷英擡手格擋,轉頭看向送他出來的領事太監高順,“今日之事,務必一個字也不能對外透露。否則,即便父皇不追究,我也絕不會輕饒了你們。”
高順聞言,連忙垂首應道:“是,奴才明白,絕不多言。”
“好。”他點了點頭,轉回身,對着内侍淡聲道:“回府吧。”
“哎,好。”内侍一邊小心扶着他,一邊低聲問,“那老奴現在去叫一下側妃娘娘?”
“扶光?”元懷英聽完一怔,“她也來了?”
“對呀,您前腳剛進宮,側妃娘娘後腳就跟來了。”内侍朝不遠處的亭子方向努嘴,“諾,如今就在那坐着呢。”
“其實......”他又猶猶豫豫道:“上次娘娘也跟着來了,隻不過那時宮門落鎖了。侍衛們見不到腰牌,誰也不敢擔責放她進去。娘娘在外頭等了半天,還不見您出來,就自個兒回去了。”
元懷英聞言,下意識望了眼黑沉沉的天。他進宮的時候是未時,如今是申時,整整兩個時辰。
她等了他兩個時辰?
思及此,他心頭湧起一絲複雜的情緒,沒再多言,接過内侍遞來的傘,便大步朝亭子方向走去。
細雨霏霏,冷風陣陣。四周寂靜,唯有傘下清淺的腳步聲。
仿佛心有靈犀般,他剛接近亭子,李扶光就從裡面緩緩走出來。她穿着淺色裙裝,細密的雨絲,落在她的肩頭與裙擺,染出深淺不一的水痕。鬓邊幾縷發絲因雨水微濕,貼在頰側,襯得她眉眼間多了幾分冷清與柔弱。
“怎麼不進内宮等?”元懷英快步上前,傘面向她那邊傾了一大半。
“人多,看着煩。”
“那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