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雲悠垂眼,看到站在另一邊的謝衡。
他衣袍上盡是斑駁的褐色和隐隐的血氣,手上銀劍入鞘,那鋒芒必現的淩厲變為冷寂,與黑夜融為一體。
江雲悠盯得時間太長,謝衡似有所覺,把身子完全轉了過去。
冷風将他洇濕的衣衫吹透,血氣卻如何也吹不散。
忽然,他蜷在身側的手忽然被小心的撈起,血肉外翻的傷口陡然見了光,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江雲悠握着他鮮血淋漓的手,蹙眉道:“你這傷口需要上藥。”
謝衡順着兩人交疊的手看去,她那身天水碧的衣衫已經髒亂不堪,鼻子和臉頰都蹭上了灰,但那雙眼睛卻仍然熠熠生輝,與在甲闆上時的驚懼混沌截然不同。
他移開視線,淡聲道:“沒事。”
“可你滿身的傷,不處理很容易感染的。”
江雲悠察覺到他神色不大對勁,疑惑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沒處理好嗎?”
謝衡被她問的愣住,忽而被冷風兜頭吹醒,剛才那莫名其妙的情緒四散幹淨。
他松了手上抗拒的力,任她包紮去了。
江雲悠是個怕疼的人,磕到凳子腿都要哼唧半天,此時看他這血肉模糊的傷口感覺自己都肉疼。
她瞄一眼謝衡,卻發現他連抖都沒抖過一下。
“你們當兵的,是不是都受過挺多傷的?”
謝衡淡淡的嗯了聲。
江雲悠看着他尚出血的傷口,以為他還未從剛才的血腥中回過神,輕聲笑道:“如果我說我一從阿娘肚子裡出來就是六歲神童你信不信?”
謝衡一哂“你比哪吒還厲害?”
這世上沒有江雲悠接不住的牛皮,她拱手應和“慚愧慚愧,低調低調。”
她頓了頓,繼續道:“但我爹大概學錯了本領,沒托塔,改送孟婆湯了,還把我六歲之前的記憶都送走了,可能怕我埋怨他,索性連自己的樣子也一并從我腦袋裡抹去了。”
謝衡聽出她是想要開解自己,但話題進展的方向顯然不大對“你不用……”
“其實我學這岐黃之術就是因為我娘,她老人家身體不好,最後那段日子幾乎都在床上度過。那時候我家有個神醫,我就整日跟在他後面,希望能學些東西給我娘減輕點痛苦……”
可心病還須心藥醫,沒了生念的人,再厲害的神醫也無能為力,活着于江泠而言,已經是折磨了。
謝衡歎口氣,碰了下她的手腕,冰涼的指尖一觸即放“别想了,都過去了。”
江雲悠被他冰冷的溫度拉回,仰頭看向滿天繁星“是啊,都過去了。”
水天皆是墨色,讓人有種漂泊在世界盡頭的感覺。
船上的人輪換着搖漿,其餘人已經疲憊困倦的沉沉睡去,就連孟笛和暨雨也窩在一邊打盹。江雲悠已經困極,卻不敢閉上眼,她怕夢到那滿船的屍骸和充滿哀嚎的舊夢。
謝衡支着腿靠在船邊,似乎在守夜。
“你不累嗎?”江雲悠怕吵醒船上人,挨在他旁邊輕聲道:“反正我睡不着,你休息吧,我看着。”
謝衡不置可否,隻道:“差不多還有一個時辰就靠岸了。”
江雲悠哦一聲,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你今天在船上那麼厲害,在軍中怎麼也得是個将軍吧。”
“這時候還想着套話呢?”
“我就随便一說嘛。”江雲悠掰着手指頭道:“身份不能說,來幹什麼不能說,連叫什麼也不告訴,你是神仙派來下凡體察的不成?”
謝衡擡眼看着無邊無際的黑暗,寒風吹幹了他身上的血迹。
“太陽升起後咱們彼此就會分道揚镳,之後幸運的話,也不可能再見了,你一定要弄清我的身份和名字做什麼,方便忘嗎?”
“當然不是。”
江雲悠道:“就像端午要吃粽子,過年要放煙花,你說太陽升起才算天亮,而我覺得名字就是一個人标志,我想在記憶裡留下一個你存在過的标志。”
謝衡愣住,手心被悉心包好的傷口忽然又疼起來,卻并不強烈,針紮似的感覺蔓延開來,一股腦鑽到心口。
他手指動了下,看着頭頂明亮的星光,良久後緩緩開口“我姓謝,‘折羽謝翻飛’的謝,至于名字……第一天被你搶的玉佩上那兩個字就是。”
他終究沒告訴她自己的身份,就像謝衡這兩個字——再如何清洗,也沖不掉其上附在其上的兇名。
如果選擇給這次江南之旅印個标志,他希望留下的是謝明淮這個名字。
搖漿的人換了三波,岸邊終于從一片灰蒙中顯出輪廓。
謝衡看向那一片靜谧的蘆葦蕩,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
江雲悠看他神色有異,心緊跟着提起來,對身旁劃槳的人道:“先停一停。”
但那人毫無反應,如同沒聽到她的話,謝衡瞬間反應過來将她拉開。
幾乎是同時,劃槳那人忽的暴起,匕首狠狠刺向江雲悠。謝衡先一步踢飛匕首,船身一側少了漿失去平衡,在水面上搖晃打轉。
船上衆人不适應搖擺的船身,尚在維持平衡時被那人尋到機會,轉過身不管不顧的死死扒住謝衡。
船小人多堆滿貨,兩人又離得太近,謝衡根本就無法施展動作,被他扯住衣裳往後一推,倒紮進冰冷的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