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了這許多,再争辯下去也無意義。
皇帝不是不知我心中窩囊憋屈,隻是丹陽王權盛,他不得不有所忌憚。
忠告我也好,敲打我也罷,為得都是給劉氏一個交代,還劉起一個顔面。
殿中的龍涎香已經燃得差不多了,灑在裙上的茶漬也快幹得差不多了。
我攏起下裙,屈膝道:“臣妹知錯,這就回府遣散面首,閉門思過。”
“罷了。”
皇帝無奈地擺擺手,臉上盡是疲憊,“既都是你歡喜的,且先留着吧。”
“全當我這個為人兄長的不盡責,無暇顧及管教于你。”
皇帝走到我面前,擡手揉了揉我的額頭,啞然失笑道:“還記得嗎?幼年母妃薨逝,你躲在椅背後頭哭,朕也是這般寬撫你的。”
“彼時,你尚在年幼,不明世事,哭累了便一頭昏睡了過去,醒來又是蹦蹦跳跳的,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我搖搖頭,看他眼裡似是有霧氣湧動,坦然道:“過去這許久,臣妹都記不清了。”
“記不清了好啊。”他自言自語地點頭,“記不清了就不會再被困在過去,也不會為此感懷了。”
皇帝格外認真地看着我,冠上的金博山閃閃發光,“玉靈,你是母妃留于這世上的最後一絲血脈,也是朕唯一毫無隔閡的血親,從前有朕護着你,你大可任性妄為。”
“可朕擔心,恐有一日再也護不了你,若真到了那一日,可如何是好?”
我算是知道了,我這個皇兄哪裡都好,就是忒多愁善感了點,估計秋天多刮幾陣風,他都能愁得多作出兩首詩來。
我嘿嘿一笑,拉着他的手臂晃蕩了幾圈,“皇兄竟說胡說,您是江山共主,是這大魏的天,又怎會護不住一個小小的玉靈呢?”
皇帝笑了,拍了拍我的手背,“稚子年幼,你這個當姑姑的若是能多護着他,往後朕自會多護着你。”
“那還不簡單?”我揚眉笑道:“明日我就派人去接皇侄到府上來玩。”
拜别皇兄,我并未走正門離開,而是迂過式乾殿的側院,想見識見識皇宮的别樣景緻。
廊腰缦回,飛花如流。
我見一人立在疏影之下,雍容雅步,儀表堂堂。
他頭戴文官才配的進賢冠,冠下是長耳黑介帻,冠帻之間以一隻素色烏木簪做固定。
不同于劉起略帶有攻擊性的狹長眉眼,他的眉目更為溫潤優柔,膚色也更加白皙細膩。
我還未有所反應,他便闊步朝我走來,待走近到跟前,他拱手一笑道:“臣下胡遷,拜見長公主殿下。”
胡遷?
我在腦海中拼命搜索這個名字,一番搜腸刮肚終于确定這屬于超綱詞彙。
我沒見過這個人,也不認識,為避免露餡,隻得裝聾作啞道:“胡大人好,真巧,你也是來賞花的嗎?”
胡遷笑了笑,随手摘下我鬓邊的落花,“霜兒,你怎同我這般生疏了?”
“我……不……這……”
我瞪大瞳孔看他,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話。
我穿到這個世界後,旁人都喚我一聲長公主,唯有當今皇後一人叫過我的閨名,就連皇帝老哥都隻叫我的封号玉靈。
這人一上來就叫我“霜兒”,還舉止親昵地為我摘去鬓邊花,可不得把我吓一激靈,料想他與原主元霜的關系非同一般。
“霜兒,自你大婚之後我再沒能見你一回,今日聽聞你要來式乾殿,我特意來此等候,沒想還真把你給等着了。”
他什麼人?皇帝老子的式乾殿是他說進就進的?
“你,你……”
我支支吾吾地剛想問他是誰,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長公主殿下——”
我回頭,見識春從回廊的盡頭小跑而來。
識春跑到我眼面前,還沒來得及喘勻氣,便一身子跪倒在地,不過這次她倒不是沖我,而是直愣愣沖着站在我身前的胡遷。
“奴婢見過胡太傅。”
胡太傅?
我挑眉看向眼前的年輕人,他着鉛白色上袍和水銀色下裳,腰間配着士大夫才有的蒼玉純绶。
我見他應隻比我年長幾歲,不曾想他年紀輕輕卻位極人臣,竟是三師之一的太傅。
有識春在,胡遷沒有再往前一步,隻是看着我,好像很期待我的反應。
可無論他曾和原主元霜有過什麼,對我而言卻如同個陌生人一般,我這人多少有點社恐,既不熟悉,也懶得再多客套。
識春來得正好,我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别跪了,走,随我回府用食。”
識春被我拉得踉踉跄跄,還不忘給胡遷俯身行禮道别,跟在我身後快走了幾步,又道:“殿下進宮前不是才用過朝食嗎?怎會這麼快又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