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着泛黃紙張上的墨迹,用指尖觸過一遍又一遍,妄想通過那早已幹透了的墨痕,去感受他曾經殘留的溫度。
我看了許久,直到把每個字句、每個筆畫都爛熟于心,最終還是戀戀不舍,将那信紙投進了燒得正旺的爐火之中。
我握緊了手中的湯婆子,感受着手心中滾燙的熱意。
鋪開一張新紙,落下潦草的幾字——死生不複相見。
我将薄紙細細疊好,塞入一個空白的信封中,命識春找來個可靠之人,将信送了出去。
我不在信封上署名,并非是我不願,而是我不能。
現今,宣光殿裡頭雖暫時沒有動靜,但朝野上下卻布滿了她的棋子。
她持棋多年,定不會善罷甘休。
隻要她身在宣光殿一日,隻要她還是太後一日,整個大魏,便無人能與之抗衡。
晃兒不能,我更不能。
當日從宣光殿裡傳出來的懿旨中分明寫着——削除封爵,以庶人歸第,逐出洛京。
如今,他隻是一介平民,身負重傷,手無縛雞之力,身邊隻跟了個連半點功夫都不懂的南水,又怎敢繼續耗在洛京。
他不顧身命之險逗留此處,為的無非是想守着再見我一面罷了。
我做不到。
我不能去見他,若再去,便是不給他留條活路。
他的命,是晃兒和我舍了命才保來的。
他不能再待在洛京,一日也不可多待,隻有離了這個是非之地,他才能平安地活下去。
事已至此,我隻有斷了他的一切念想。
唯有此,我才能看他無事無災。
我怕劉起再來尋我,不日便搬空了公主府。
我去到式乾殿請旨,向小皇帝說明來意。
小皇帝說我既已和離,便可搬回宮中居住,于是我順水推舟,主動請纓搬去宮中内寺。
小皇帝不可置信地問我,此話是否當真。
我看了看殿外,在無數道宮牆之後,露出的那點寺院塔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我想,此生再沒有比那更好的去處。
常伴青燈古佛。
如何不是美事一樁?
後來,昔日的公主府都散了個幹淨,野草叢生,灰塵蔽日,再也沒了以往的喧嚣和吵鬧。
梅蘭竹菊被我打發去了馮太師府上做門客,馮昭看在華靈的面子,百般不情願地替我向馮太師引薦了他們四個。
梅蘭竹菊雖是男寵出身,但個個也都身懷絕技,去了馮太師府上,想必假以時日,也會闖出一番作為。
春夏秋冬也被我安頓去了華靈的府上,臨行前我囑咐了她們幾句,若到了年歲該走就走,莫要再留。
從此,我就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自那封訣别信寄出後,我再沒了他的半點消息。
我日日守在寺中佛前,平心靜氣地敲下每一道鐘聲,敲響每一隻木魚,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淡然。
冬去春來,寺中的青松愈發傲然挺立。
我站在松下,越過重重宮牆,仰頭望向蒼茫的天際。
我忽然格外的想念起從前的一些事來,就像是人年紀大了一定會懷念從前一般。
隻是我才二十郎當歲,回顧起來到這個世界的這三年,竟像是度過了前半生似的蒼涼。
洛京的冬天再難熬,終會迎來春暖花開。
風雪會過去,碧玉含春也會再度來臨。
隻是我的内心,從此便困在了那個滿是冰雪和血淚的深冬。
走不出來,繞不下去。
劉起。
我的一生終将是個錯誤。
我本不該苟且偷生,也不該癡心妄想。
我落得這個下場,是罪有應得,你不必為此感到歉疚和悲傷。
隻這萬般荒唐的三年裡,我對不起的人有許多。
對不起皇兄,對不起晃兒,對不起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更對不起你。
等到來生,我想早一點遇見你。
以最真實的我,去遇見你。
我伸手撫上小腹的位置,輕輕地摩挲了半晌,攤開了手中的赤紅護身符,傻傻望着符紙上的“母子平安”四字。
我忽地眼含熱淚,破涕為笑。
劉起,但願你能永遠記得我。
記得我是誰,更要記得我不是誰。
你一定要記得我。
我是姜玉,是你的玉蘭。
我不是元霜。
(上部完)